段昀明顯怔了怔,而後撫摸着她的腦袋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她氣憤地道,“你的親弟弟被怪物吃掉了,你就是這種反應?”
“對不起。”段昀低頭認錯。
她指着段昀的鼻子道:“你應該幫他報仇,你應該把怪物也吃掉,這是你這個當哥哥的義務。”
一年後,段昀進入了“怪物清除局”。
多年後,段昀當上了“怪物清除局”副局長。
“對,關于此,我是最了解的。”邊橙收回思緒,沒再理睬凱勒,徑直走出了化驗室。
半個小時後,她來到了一間密室門口。
通過指紋驗證後,她看見了段昀。
段昀柔聲道:“你來了。”
“嗯,我來了。”邊橙走到牢房前,觀察着被關在其中的猛犸象模樣的怪物道,“怎麼樣?”
“恐怕……”段昀拍了拍邊橙的背脊,又給邊橙倒了杯茶來。
邊橙一面喝着溫度适宜的茶,一面問段昀:“我們該怎麼辦?”
她沒看段昀,看的是怪物。
段昀也沒看她,看的也是怪物。
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落入胃袋,讓邊橙覺得舒服了些。
半晌,她才得到段昀的答案:“不知道。”
凱勒隻知道她的心上人被怪物吃了,并不知道她與段昀找到了那頭怪物,并将其關起來了。
三年前,當她看到這個怪物,她想的是小哥哥一定能像布朗伯爵一樣。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不論她如何同怪物講她與小哥哥的往事,怪物都沒有給與她丁點兒反應。
那時候,她已經進入“怪物清除局”了。
她開始着手調查布朗伯爵,事實證明,布朗伯爵不過是都市傳說而已,不可取信。
她不死心,一有空,就來見怪物,指望自己能對小哥哥有所益助。
她甚至要求段昀打扮成怪物,而她自己則扮作小哥哥,以複原當時的情形。
這個主意沒什麼用。
後來,她見到了向罂,發現向罂與她有着相同的遭遇。
她喊向罂“未亡人”,以此提醒自己别再執着,殺了怪物,為小哥哥報仇,好好做一個未亡人。
執着不是一件好事,她希望向罂能走出陰霾,過自己的人生。
然而,向罂還沒走出去,而她也還沒走出去。
他們被困在過去了。
一樣被困在過去的還有段昀。
她将茶水一飲而盡,然後将茶杯放在地上,自己也蹲下.身去。
“我們該怎麼辦?”
這次,她不是在問段昀,而是在自言自語。
段昀搬了把椅子來,又将邊橙抱到了椅子上坐着。
邊橙彎着腰,将腦袋埋在膝蓋:“我們該怎麼辦?”
放棄麼?萬一将來的某一日,小哥哥能回來呢?
不放棄麼?日複一日的奢望實在太折磨人了。
段昀安慰道:“沒關系,我們有的是時間。”
縱然因為怪物的出現,大大縮短了平均壽命,但他們至少還有四五十年可活。
四五十年的時間足夠小哥哥恢複意識麼?
“邊橙,你還在做噩夢麼?”段昀突然發問道。
自從小哥哥被怪物吞噬後,邊橙一直在做噩夢。
她總是夢見小哥哥牽着她的手,拼命往前跑。
她卻摔跤了,害得他們被怪物追上了。
小哥哥擋在她身前保護她,于是小哥哥被怪物捉住了。
“快走,快走,快走……”
不管睡着或是醒來,小哥哥的聲音常常萦繞在她腦中。
小哥哥被吃掉的情狀更是曆曆在目,仿佛發生在昨天。
“嗯,我還在做噩夢。”她坦誠地道。
因為與小哥哥同年,他們關系更好。
小哥哥出事前,她鮮少和段昀說話,老是黏着小哥哥。
小哥哥出事後,尤其是她考入“怪物清除局”後,她與段昀親近了許多。
小哥哥與段昀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長相、性格都很相似。
小哥哥倘使能長到段昀現在的年紀該有多好。
她凝視着段昀,問:“你呢?”
段昀答道:“偶爾。”
小哥哥過世後,他的爸爸媽媽因為傷心過度,接連跟着走了。
段昀成了孤兒。
一定程度上來說,她與段昀可謂是相依為命。
倘若小哥哥能恢複意識,這頭怪物便會變成段昀惟一的親人。
“真好。”邊橙微微笑道,“希望你有朝一日能不再做噩夢。”
“你想忘記他麼?”段昀隐晦地問道。
邊橙明白段昀其實問的是你想放棄麼?
“不想,至少目前還不想。”她登地站起身來,向段昀展示自己的肌肉,“我有好好鍛煉,争取多等他幾年。”
“好,我們一起多等他幾年。”段昀說完,給怪物丢了一塊肉。
怪物原本正在假寐,聞到肉香,睜開眼睛,叼起肉,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肉是人肉,是段昀通過手段,從監獄弄來的。
起初,段昀喂給怪物的是雞鴨魚肉,也喂過蔬菜瓜果。
可是怪物一碰不碰。
整整餓了怪物半年後,邊橙生怕怪物有個三長兩短,私自從被其祂怪物啃噬了一半的屍體上割了一塊肉來,喂給了怪物。
怪物馬上吃了。
邊橙的操作不符合“怪物清除局”的規範,段昀氣得将邊橙痛罵一頓。
邊橙被段昀罵哭了,委屈巴巴地道:“死都死了,我割點肉怎麼了?”
“自私自利。”段昀冷聲道,“那塊肉的主人一樣有親朋好友。麻煩你換位思考,你覺得自己做得很對麼?”
“我……”邊橙語塞,含着哭腔道,“我隻是不想餓死小哥哥。”
“不許再做這種違法亂紀的事。”段昀遞給邊橙一把紙巾,“食物問題由我來解決。”
因此違法亂紀的那個人成了段昀。
在外人看來,“怪物清除局”副局長段昀不管是長相、人品、能力都無可挑剔。
私底下,他不但暗中圈養了一頭怪物,還在冰櫃裡放了好幾具死刑犯的遺體。
至于給死刑犯家屬的骨灰,隻不過是遺體的一部分罷了。
若是死刑犯家屬知道自己的親人、愛人、友人淪為了怪物的口糧,不知會不會想把段昀扒皮抽骨。
小哥哥出事前,邊橙終日叽叽喳喳地同小哥哥說話,是個實打實的話痨。
小哥哥出事後,邊橙變得不愛講話了。
就像現在,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電擊試過了,沒用。”段昀側首問邊橙,“你有什麼新的想法?”
“沒有。”邊橙忽而想到向罂,“你當時招向罂進來,又這麼關心向罂,純粹是想看看向罂能不能找到他的心上人?”
“就算他找到了,又能如何?”段昀瞥了一眼正在生吃人肉的怪物,“怕是與我們一樣吧。”
面對一頭隻知吃人肉,全然感受不到一絲親弟弟氣息的怪物,段昀無數次想将其格殺,卻總在最後關頭收手。
指不定下一刻……下一刻,弟弟就能恢複意識。
“我不久前見過向罂,他看起來有點不一樣了。”邊橙望住段昀,“要是他不是未亡人,要是他找到那頭怪物了,要是他的心上人成為了布朗伯爵該有多好。”
“是啊,該有多好。”段昀脫下外套,給邊橙披上,接着給邊橙續了一杯茶。
倆人再沒有什麼話可說的,齊齊看着怪物。
怪物還沒吃盡那塊人肉,人肉上頭生滿了肉眼可見的齒痕,一道又一道。
怪物當時吃小哥哥,幹淨利落多了。
是因為而今人肉太難得吧。
每隔半個月,段昀才會喂怪物一塊人肉,約莫一斤重。
等怪物吃盡人肉,段昀又給怪物添了水,才對邊橙道:“我們走吧。”
他們各自去洗了澡,才走出密室。
夜幕早已降下,段昀等邊橙出來,一起去了訓練室。
邊橙骨架子小,力氣也小,不适合當處刑官,因而進了化驗室,跟随凱勒女士學習。
但邊橙隻要一有空,都會來訓練室。
段昀當邊橙的陪練,三個小時後,邊橙才回宿舍。
次日,是“神廟”對蚯蚓怪執行火刑的日子。
向罂與其他圍觀者一道,聚集在全國最大的“神廟”門口。
火刑是一種古老的刑法,向罂這輩子從來沒見過火刑。
火刑的吉時是十二點整。
還剩十分鐘。
向罂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獅鬃水母,不知道獅鬃水母有沒有好好地待在他們的秘密基地?
倘若獅鬃水母離開了,他該怎麼辦?
他還能再找到他的聞璨麼?
他不是一個樂觀的人,總是想一些悲觀的事,這樣是不對的。
他又想如果他再買一個手機給獅鬃水母,他們就能進行視頻通話了。
可是獅鬃水母會用手機麼?
下次見面教獅鬃水母用手機吧。
再給獅鬃水母買一本字典吧。
如果獅鬃水母會寫字,他們就能更好地交流了。
不知道獅鬃水母會不會餓,兩天以來,隻吃了那麼一點點,應該會餓吧。
但是他沒有那麼多的糧食能提供給獅鬃水母。
對了,獅鬃水母還吃了長壽面,應該不會餓吧。
不過獅鬃水母看起來似乎更喜歡吃那種東西,還喜歡抹在他身上吃。
面頰陡然發燙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暗道:冷靜,向罂,冷靜。
冷靜,必須冷靜,他不該在大庭廣衆之下,想那種事。
他甚至還想過聞璨……
打住,打住,打住!
聞璨……
聞璨會喜歡麼?
一陣激烈的掌聲乍然而起,打斷了向罂的胡思亂想。
他擡頭一看,是所謂的“神明”來了。
“神明”約莫七八十歲的年紀,和藹可親,看起來不像是神棍。
“上天的子民們,你們受苦了。”
這話一出,向罂旁邊居然有不少人哭了出來。
向罂暗暗地翻了個白眼,為了合群,勉強擠出了兩滴眼淚來。
“神明”接下來的話,向罂左耳進,右耳出,直到蚯蚓怪被“神明”的第一使者提了出來,他才全神貫注。
——最為虔誠,最受“神明”器重的信徒被稱作“使者”,即“神的使者”。
而第一使者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蚯蚓怪很小,“神廟”貼心地為子民們準備了大屏幕。
大屏幕裡的蚯蚓怪正縮成一團,躲在透明盒子的角落。
“神明”開始細數蚯蚓怪的罪孽,說得在場的信徒們義憤填膺。
區區蚯蚓怪能掀起這麼大風浪?
向罂面無表情。
“神廟”上頭的聖鐘響了,十二點整到了。
裝有蚯蚓怪的盒子被放在了火刑架上,火刑架被點燃了。
盒子受不住熱氣,爆裂開來。
“神明”正與使者們一起唱經,在神聖的唱經聲中,他身後的一個使者突然扣住了他的脖頸。
向罂掃了一眼大屏幕,盒子裡頭的蚯蚓怪不知道什麼時候逃走了。
顯而易見,蚯蚓怪附在了使者身上,欲要殺害“神明”。
第一使者揚聲道:“‘怪物清除局’的人在哪兒?”
哦,輪到我登場了。
向罂急匆匆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怪物清除局’處刑官向罂。”
第一使者催促道:“還不快去救‘神明’?”
向罂嗤之以鼻,想說都是“神明”了,為什麼需要他一介凡人來救。
表面上,他拿出槍來,指着“使者”的眉心道:“放開‘神明’。”
“不放。”“使者”含笑道,“向罂,好久不見了,啊,不對,我們三天前才見過。”
“三天前,我能抓到你;三天後,我也能把你燒了。”向罂威脅道。
“哦,是麼?”“使者”提議道,“不如把招搖撞騙的‘神明’一起燒了吧。”
“‘神明’是高不可攀,不容亵渎的。”向罂正色道,“松開。”
“高不可攀,不容亵渎,就這個老東西?”“使者”嗤笑道。
“你再作孽,下輩子怕是連一隻蚯蚓怪都當不了了。”向罂一邊說,一邊逼近。
“使者”帶着“神明”後退,其他使者不敢阻攔,他們退到了“神廟”裡。
除了塑有“神明像”的大廳,“神廟”其他地方是外人無法涉足的。
“使者”盯着向罂身後的使者們,警告道:“向罂抓過我,我要再和向罂對決一次,你們不準進來,不然,我就弄死你們的‘神明’。”
向罂回過頭去,安撫道:“你們放心,就算不要這條命,我也一定會救回‘神明’。”
“神明”心裡暗罵向罂連累了自己,面上慈愛地道:“孩子們,别為我擔心,相信‘怪物清除局’,相信向罂。”
向罂受寵若驚地道:“我一定全力以赴。”
使者們不得不退了出去。
“關門。”“使者”命令道。
“使者”帶着“神明”往“神廟”深處去,在一間供達官顯貴祈禱的祈禱室,打暈了“神明”。
向罂将“神明”綁在堪稱富麗堂皇的椅子上頭,并蒙住了“神明”的眼睛。
其後,他對蚯蚓怪道:“找找‘神廟’裡有沒有什麼文件提及怎麼樣将怪物變回人。”
蚯蚓怪本來是不想和向罂合作的,但祂對于自己能不能變回人很是好奇,勉為其難接受了。
“分頭找。”向罂不熟悉“神廟”的結構,“怪物清除局”也沒有相關的信息,以至于他隻能沒頭蒼蠅似的瞎找。
不知道是“神明”藏得太好,還是壓根沒有此類文件,向罂找了一通後,一無所獲。
他隻找到了一本賬冊,上面記錄的是達官顯貴們的“貢獻值”,也就是他們上貢給“神廟”,或者說是“神明”本人的金錢。
他将賬本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将上面的内容記得差不多了,才放回原處。
别的文件對他來說,毫無用處。
“嬰兒箱”難道不是由“神廟”促成的?
那些棄嬰難道不是由“神廟”處理的?
可是“異變值”與“嬰兒箱”息息相關。
隻要“貢獻值”高,“異變值”便低。
向罂不相信“神廟”與“嬰兒箱”毫無關系。
蚯蚓怪曾細數棄嬰悲慘的遭遇,但是他之後盤問過蚯蚓怪,祂隻說自己是聽别的怪物說的,好多怪物都知道,還有愛吃嬰兒的怪物時常守着“嬰兒箱”,自诩自己是一頭心善的怪物,緻力于幫棄嬰們脫離苦海。
“神明”本人定然知道些什麼,甚至可能是始作俑者。
遺憾的是,向罂眼下還不能直接問“神明”。
回到祈禱室,他見到了蚯蚓怪,問道:“找到什麼了?”
——他不相信蚯蚓怪,問是這麼問了,但他其實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蚯蚓怪擠眉弄眼地道:“找到了信徒們和使者們的私密錄影。”
卻原來,上貢自己的肉.體,也算入“貢獻值”。
向罂淡淡地道:“沒有‘神明’的?”
“’神明”至多隻在旁邊看。”蚯蚓怪可憐地道,“人上了年紀,就是力不從心啊。”
向罂對于蚯蚓怪的大發感慨毫無耐心:“好了,你該去死了。”
五分鐘後,向罂一手扶着“神明”,一手捏着蚯蚓怪,從“神廟”出來了,他身後還跟着那個之前被附身的使者。
他激動地向衆人道:“我不負所托,救回‘神明’了。”
一衆信徒匍匐在地上,淚流滿面。
向罂将“神明”交付給使者們,自己則将蚯蚓怪丢入了熊熊大火。
通過大屏幕,所有人見證了蚯蚓怪是如何被神聖的火焰燒成灰燼的。
向罂模仿着信徒們的姿态,仿若自己也是“神明”最為忠誠的信徒。
唱經聲又響了起來,“神明”被兩個使者扶着,站在中央,好像沒發生過蚯蚓怪附身一事。
“惹怒了上天的蚯蚓怪被正法了,我們‘帕拉而提’将成為真真正正的理想國。”
至于渺小的蚯蚓怪是如何惹怒上天的,“神明”隻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