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落幕,夜空裡隻餘灰白色翻湧的硝煙。
韶真從沒有想過,有一天陪在她身邊看煙花的人會是周以慎,明明他們之前一直都是交集寥寥的表面兄妹,但卻在這短短幾天内仿佛成了真正的家人般。
“哥,我有一個問題。”
韶真無所顧忌地開了口,原本在他面前的謹慎和客氣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松弛感,像小動物會在信任的人面前露出柔軟。
“什麼問題?”
韶真笑了下,問他:“為什麼選我做你的妹妹?”
她看着他時,一臉天真,但那雙眼睛卻格外有神專注,好似想要看透他。
雖然隻有三歲的年齡差,但橫亘在他們之間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迹像天塹鴻溝,她其實根本沒辦法看透他。
這個問題的角度太過新奇,周以慎微愣,而後緩緩道:“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知道,你怎麼會覺得是我選了你?”
他們的父母再婚,于是他們順理成章成為了兄妹,按照常理來說,是不存在誰選擇了誰的問題。
但韶真覺得自從在江城再見到後,她明顯地感覺到,是周以慎走向她,選擇成為她的哥哥。不再是維系着過往五年裡那種淺薄的名義上的兄妹關系。
“如果不是你選我做你的妹妹,我們現在應該還像之前那樣……”韶真停頓了下,在想形容詞,“不算太熟。”
周以慎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話,繼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若有似無地哼笑一聲。他忽然很想告訴她,她口中所謂的不算太熟的五年,是他日複一日的隐忍與等待。
但他沒有。
他仍舊是一副溫和的笑容,“所以你覺得,我選擇了你,是在江城再見到的時候嗎?”
韶真點了點頭。
周以慎靜靜地看着她,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一直覺得妹妹年紀尚小,心智也并不成熟,許多事情看不太清。可當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卻讓他一瞬間有種她窺見了什麼的錯覺。
但現在看來,她看到的隻是小小一隅。
确實是他走向她,選擇了她。
但并不是在江城再見時,而是更早。
周以慎在十歲那年,經曆了人生中最燥熱不堪的夏天。沒有關于盛夏、蟬鳴和冒着白霧的冰鎮汽水的記憶,有的隻是昏暗、悶熱和密不透風的地下室。
那天清晨,他看着母親抱着一束黃白相間的菊花坐進車裡,她的眼眶是紅的,目光裡好像有化不開的憂愁。
他記得,每年的這天母親都會去祭拜一個人,一個已經死去卻帶走了母親幾乎全部情感的人。她記得這個人的忌日,卻記不清他的生日。
周以慎目睹載着母親的車遠去。
他站在原地,懷裡抱着想要送給母親的畫。每當這天,母親總比往常更難過,他想送些什麼讓她開心一點。
盡管,他并沒有見過她開心的樣子,也沒有見過她笑。
她從來不對他笑。
但這并不妨礙年幼的周以慎幻想着,母親收到畫時笑起來的樣子,一定很美。
他懷裡抱着畫,悄悄打開母親房間的門。
母親并未和父親住在一起,她的房間沒有得到許可是不能輕易踏入的。周以慎知道這一點,所以當推門時,他是惶恐過的。
但他想,隻是把畫放到母親的桌子上就離開,不會碰亂任何東西。
他将畫放在桌子上,邊緣因為拿在手裡時間久而有點卷翹。于是他把畫鋪好,随手拿了一樣東西壓平。
拿起來時才發現,那是一本相冊,很薄,看起來隻有寥寥幾張照片。
出于小孩子的好奇心裡作祟,周以慎翻開了那本相冊。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母親的笑容,在一張褪色的舊照片裡,而母親依偎着的男人,他并不認識。
周以慎盯着那張照片看了好久。
一個想法在心中悄然萌芽,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張照片,放進口袋裡,然後把所有東西放回原位,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離開房間。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伸手摸了摸口袋裡的照片,像是懷揣着甜蜜的糖果。以後他想看母親的笑容,就可以翻出這張照片。
那時候他天真地想着,拿一張母親應該發現不了吧?隻是他忽略了母親對這每一張照片的珍視程度。
母親回來之後不過十分鐘,他的房間被猛地推開。母親手裡緊攥着那副畫,厲聲質問他:“你是不是進了我的房間?一定是你,你把照片放在哪裡了?快說!”
母親的面容憤怒而扭曲。
他被吓到僵在原地,發不出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動作。
母親的情緒更加激動,她将那副畫撕碎,手一揚,他一筆一畫描繪的圖案就成了碎片,飄飄揚揚落了滿地。
“媽……”
他的話沒說完,母親已經走近他,用力拽着他的手腕,“你不說是吧?那我就把你關起來,直到你說為止。”
母親把他拽進地下室,然後從外邊鎖上了門。
四周一片昏暗,母親突如其來的情緒爆發讓他久久回不過神。手腕處隐隐作痛,他單薄的脊背靠在牆壁上緩緩下滑,蜷縮在角落的陰影中。
周遭感受不到新鮮空氣的流動,悶熱感裹挾着他,後背的汗水浸濕了上衣。他把臉埋在膝蓋裡,緊緊閉着眼睛。
忽然,他聽到地下室的門鎖打開的聲音,緊接着是一個稚嫩的女童聲:“哥哥,找到你了。”
女孩走進來,在他旁邊蹲下,彎着月牙般的眼睛對他說:“哥哥,别害怕,以後我會永遠陪着你。”
他努力想要看清女孩的臉,卻無濟于事。
意識昏昏沉沉中,他睜開眼,門根本沒有被打開,他的旁邊空無一人。從始至終,這都是他幻想出來的。
後來,周鈞禮直到半夜才回來。
他被從地下室帶出來,聽着父母再一次爆發争吵。
“你就為了那個男人的照片,就把兒子鎖進地下室?”
“怎麼?心疼你兒子了?那你怎麼不早點從情人的床上爬回來?”
……
他不再像以往那樣哭着請求他們不要再吵了,而是安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從裡邊把門鎖上。他靠在門後,父母的争吵聲消失了,有人捂住了他的耳朵,是妹妹。
一個存在于他幻想中的妹妹。
從那之後,這個幻想就時常陪伴着他,就像是對藥物産生依賴般,即使知道是假的,他也無可自拔地沉迷其中。
直到二十歲那年,母親過世,父親再婚,繼母身邊跟着一個紮着高馬尾的女孩。
那也是一個夏天,陽光照在她臉上,發絲和臉上細微的絨毛呈現淡淡的金色光暈。
她笑得有些腼腆,說:“哥哥好,我叫韶真。”
很難說清當時是什麼感覺,他想,應當是類似于《三體》裡莊顔對羅輯說:“羅老師好,我叫莊顔。”
從那以後,他覺得夏天的燥熱似乎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
或許,有些人出現在生命裡就是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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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兩天周以慎按部就班地開會,韶真寫小說之餘,就是被林助理帶着打卡當地的景點,出來一趟跟旅遊似的。
林助理和她熟了點,也會開玩笑說:“托你的福,頭回出差體驗了一次公費旅遊。”
不止有出差補助、加班費,而且還不用面對上司,隻負責帶着上司妹妹到處逛,關鍵妹妹還特别好相處,沒一點大小姐脾氣。
林助理笑了笑:“我還很少見到像你們這樣,關系看起來比親兄妹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