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嶺,寒鴉幾聲,落日西沉,天地之間盡是一片蕭瑟之氣。
他低頭看着那孤零零的小墳,拿起袖子随意抹了抹那塊原本寫着“賣身葬女”的破木牌子,袖上本就染了血污,這回又粘上塵土。他皺了皺眉,嘀咕了一句“晦氣”,索性将這塊木牌擦淨了,翻到另一面,取出懷裡的小竹管,拔開筆頭,蘸了些随身攜帶的墨汁,歪歪斜斜地寫下幾行字:
黃氏父女之墓
落筆後,他頓了頓,皺着眉頭看了半晌,終覺太過素淡,又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沉吟片刻,繼續寫道:
孝女薄命,慈父悲哀。流離亂世,終葬黃泉。嗚呼哀哉!
寫完,他盯着這一行字看了片刻,嘴裡輕哼了一聲:“死了就死了,嗚呼個甚?”
可終究沒有改。
他随手折了一段幹草,點燃了火折子,在墳前焚了幾炷香,算是做個樣子,站着沉默了許久,眼神漸漸空了,他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卻也不禁思量
到底誰對誰錯?
這黃老漢命苦,林巧娘救了他們,沒錯。那黃老漢想讓女兒吃頓好的,也沒錯。甚至那牢子也并非直接害他們性命的人。
崔老道想的頭暈,這世道就是如此,人命不如一條肉狗值錢,論對錯反而着相了。歎了口氣,掏出腰間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酒有些涼,嗆得他皺了皺眉。
“老了,真老了。”
他算了算,今年自己已是六十三了。往後還有幾年光景?他也不知道。
回想起來,自己這一生,似乎也沒幾天順遂日子,年輕時父母還在,供養着讀了幾天書卻不成器。做了和尚老道,又頻頻破戒,讓人趕走,後來落草為寇,抱着“天下太平便馬放南山”的念頭,可那太平終究是沒盼來。
從饒州到龍虎山,再到如今的廣饒,天命變換,黃袍加身的事見過不止一次,皇榜成天看見,都說體恤萬民,可眼看着這萬民還不如畜生值錢。隻不過是這邊換了姓氏,那邊改了年号,糊糊弄弄又是十幾年。
按說亂世也合該崔老道這樣狠辣的草寇出人頭地,可混來混去,鬧騰了十幾載,連個喝号都沒留下,隻知道吃肥肉喝花酒,兒女也無一個,怕是到時連黃老漢都不如,連個墳頭都沒人起。
這念頭一浮上心頭,他竟覺得鼻頭有些發酸。
忽然間,往事如潮水般湧了上來。他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在京城過過幾天好日子,那時候他剛落草不久,手裡有些銀錢,逛過窯子,睡過窯姐兒。
他皺眉想了想,那個窯姐兒姓什麼來着?依稀是姓黃。
對,姓黃。
她模樣生得豔,眼睛是勾人的桃花眼,嘴巴一抿,嘴角帶着一顆小小的痣,偏偏嗓音又柔得很,輕輕一笑,骨頭都要酥了。那年,他不過剛過而立之年,行事狠辣,心氣極高,恨不得将天翻過來。
她養病的時候,他曾在她屋裡歇了幾夜,夜裡兩人對着窗外的月色喝酒,窯姐兒忽然歎了口氣,慢悠悠地道:
“道成哥,你若是願意,我們湊合搭個夥兒成家罷?你在外頭打拼,我在家裡養養身子,日後說不得,生個一兒半女,日子也算有個奔頭。”
他那時還年輕,心裡滿是狂妄,聽得這話,當即臉色一沉。
他覺得自己堂堂一個江湖人,怎麼能娶個窯姐兒?況且她這樣的人,水性楊花,怎麼能當個正經妻室?
心頭火起,半夜翻牆離去,再未回頭。
從那以後,世上再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體己的話。
這事,他後來也沒再想過,可如今站在這墳前,看着那黃老漢和他女兒合葬于此,崔老道忽然有些懊惱。
他伸手抹了把臉,眼角有點濕意,嘴裡罵道:“狗屁倒竈的事,怎麼還想起來了。”
可偏偏,那窯姐兒說的那些話,像是還在耳邊,一句句回響。
“咱們湊合搭個夥兒罷?”
“日後生個一兒半女,也算有個奔頭。”
他這輩子從未有過什麼奔頭,年輕時想着翻江倒海,年老了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個随風飄零的糟老頭子,連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沒有。
他擡頭看着黃老漢的墳,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倒是有個伴兒了……”
風吹起他的道袍,他看着眼前的黃土,忽然生出一股不合時宜的羨慕。
黃老漢苦了一輩子,至少死了還能埋在女兒旁邊,他呢?
若是明日天崩地裂,他死在這廣饒,又有誰會埋他?
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