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了許久，直至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被遠處的雲層吞沒，墳前的影子被拉得極長。

“狗日的天下，沒一塊落腳的地方。”

他罵了一聲，提起道袍，轉身離去。

崔老道自那荒郊孤墳離去，心裡說不出的悶，廣饒縣的風雖已帶了幾分春意，可他渾身冷得厲害，心頭也堵得慌。

他伸手摸了摸衣襟裡頭，攏了攏破舊的道袍，手指在内兜裡撚了一下，還有幾錢碎銀。想到此處，他冷笑了一聲：“老子一把年紀了，還能被這破世道逼得連口熱酒都喝不上？”

說着，腳步一轉，直奔酒樓。

崔老道掀開簾子，一腳踏進門去，抖了抖身上的灰，目光掃了一眼，見樓下滿座，便伸手一指，道：“來，給老道爺尋個清淨地兒！”

小二見他道袍破舊，皺了皺眉，正想上前打發，卻見他從袖子裡摸出幾錢碎銀，在桌上一拍：“二斤羊肉，一壺好酒，包間裡伺候！”

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酒樓本就是吃飯的地方，那小二見崔老道有錢，便就放心引進了雅間。

這酒樓手藝卻是不錯，肥羊切得厚實，嫩滑泛油，雪花似肥膘直晃人眼，崔老道拿起筷子，一口咬下，腮幫子鼓起，酒也不客氣，一盞接着一盞下肚，喝得痛快。

越喝越舒坦，越吃越順嘴，他這些天颠沛流離，終是坐在了個能享肉香酒醇的地方，喉嚨裡那股子壓了幾日的火氣，也終于随着這幾盞烈酒往外湧。

他看着桌上剩下的一點酒，又掃了一眼周圍，見牆上已被人塗滿各種落款，不由得酒意上頭，嘴裡嘟囔了一句：“老子在廣饒這一遭，難不成連點字都不留？”

他哈哈一笑，順手摸出随身攜帶的狼毫，抖了抖袖子，起身踉跄着走到牆邊。

“老道爺也留個字——”

自幼修文習字，長成功名難求。

龍虎山中幾度秋，誤入江湖濁流。

曾駕輕舟劫富，亦揮長劍斬仇。

他年若遂淩雲志，踏破東京禦樓！

崔老道本就沒怎麼讀過書，又喝了許多酒，别說平仄對仗，連字數都對不齊全。可這老道酒氣上湧，隻覺得自己寫的乃是天下一等珠玉一般的好文字，王摩羯，李太白都得甘拜下風。心中竟然還憑空有了股子酸氣，

“老道爺今天也得睡個香的！”

施施然往樓下走去，出了酒樓便直奔花街而去。

這廣饒雖不是繁華大城，卻也有條煙花巷子，名叫“玉環巷”，也是為了附和楊貴妃的名号。裡頭姑娘生得極标緻，談吐也是一流，客人來此，不但能快活一場，還能聽聽戲，賞賞舞。

崔老道趿拉着鞋，一路晃蕩着進了玉環巷，尋了家門臉最大的窯子便闖了進去，拍着櫃台道：“給老道爺尋個水靈的姑娘！”

老鸨一看，竟是個醉醺醺的破道士，眼角一抽，臉上的笑頓時僵了，連忙賠笑道：“道長……這可是清淨地方，您這道袍還不曾脫下，怕是不合适吧？”

崔老道眉頭一皺：“你這婆子怎麼啰嗦，老道爺今兒個有錢，快快領我進去！”

老鸨眼角瞥見他那手裡露出的幾錢碎銀，頓時笑得更僵，心裡直罵：“有幾個破錢就想來逛窯子，瞧這邋遢樣，姑娘們還不得被吓着？”

她陪着笑臉，伸手一推：“道長莫不是醉了？要不然先回去歇着，明兒個酒醒了再來？”

崔老道這酒勁正上頭，如何聽得進去？手一拍櫃台，正要發作，卻被幾個莺莺燕燕的姑娘們一擁，連哄帶勸地攙了出去。

“哎喲，道長今兒醉得厲害，還是回去歇着罷！”

“這酒氣沖天，哪能快活得起來？”

“道長來日再來，奴家再好生伺候……”

崔老道被三推兩拽，直接撇到了門外，醉得不省人事，一頭栽倒在了巷口的石階上，嘴裡含含糊糊地罵了一句：“狗娘養的……老子有錢也不要……”

崔老道這廂醉倒不省人事，那廂酒樓的夥計已然看到了那首反詩。

小二本就進來收拾碗筷，這牆上日日有人揮毫潑墨，過幾日拿漿子粉了便是。可偏偏好奇作祟，想這臭道士能寫出個什麼所以然來，一看之下也是大驚失色，這哪裡是酸詩，這是要造反啊！

什麼“劫富”“斬仇”，什麼“踏破東京禦樓”……這要是傳出去，朝廷來人查問，他們酒樓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小二急忙忙跑下樓去，說給掌櫃的聽了，掌櫃的想得更遠。這宋玉死在家中，宅子教人燒了，整個廣饒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皆道是馬踏湖王二的手筆。如今一看，這老牛鼻子怕不是也有一份！

如此一想更是冷汗直流，連天亮都不等，直奔廣饒縣丞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