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冥河水母本體出現的一瞬間,他想到之前在忘川邊,有人用刀割斷魂魄,喂養冥河水母。
割罪孽尚且那麼疼,割魂魄該是怎樣的痛苦?
他想不起來那人長什麼樣子,隻覺得滿心都被疼痛填滿。
他看見了不止一次,恨極了冥河水母。
腳尖勾起抽魂鞭,他飛身朝冥河水母掠去。
冥河水母也不會坐以待斃,它的十八隻觸手猛地插進海面,四散伸平,然後快速旋轉起來,把自己轉成了個陀螺,旋出一道巨粗無比的水柱來,朝宴百川撞去。
水柱與抽魂鞭硬碰到一起,炸翻一片海魚。
天網轟然崩塌,又是一場瓢潑大雨。
周雲禮這回連撐傘的機會都沒有。
冥河水母掀起的巨浪使整片海域都成了個滾筒洗衣機,遊輪随着卷動的浪潮翻滾起來,幾百噸的噸位根本無法與冥河水母抗衡,遊輪直接被掀翻了,周雲禮從甲闆上被甩飛出去,毫無預兆地落入漆黑如墨的海水裡。
他是會遊泳的,落水後第一反應就是向上脫離水面,但沒想到這水濃稠的像油一樣,根本劃不動,他在緩緩下沉。
但是他發現自己還能呼吸。
這不是海水。
這是哪?
他能感覺到水的波動,下沉了有十來分鐘,水紋波動漸漸小了,他身邊出現一個小白點,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個硬币大小的氣泡。
然後是越來越多的氣泡。
它們随着緩慢的波浪起伏,被周雲禮這個龐然大物擠的紮堆,竟也不破。
仔細看,那氣泡裡還有虛影。
一個光頭女人躺在病床上,拉着母親的手,眼底流出兩行淚,永遠閉上了眼睛。
另一個氣泡裡的虛影是一位留着長辮子的花甲老人,躺在自家菜地旁的搖椅上,一睡不醒。
忘川裡飄蕩着所有人前世今生的記憶,他随波逐流,一路看過千百人死前一瞬,然後看見了一個微微發光的氣泡。
他被那虛影牢牢吸引住了,掌心有些發燙也沒顧得上管,更沒看見掌心的印章閃了幾下,上有黑霧流動。
氣泡的主角是個黑衣青年,在一座被積雪覆蓋的墳茔前揮劍自刎。
這場景太眼熟了。
剛上船那晚他做了個噩夢,就是夢見自己抹脖子,場景與此如出一轍。
倒地時,他看見那青年的模樣,覺得有些眼熟。正要看清楚些時,那氣泡忽然動了。
它以周雲禮反應不過來的速度朝他飄過來,一頭撞進了他的眉心。
腦子如遭重擊一般,他狠狠皺了下眉,意識沉寂下去。
他好像做了個夢。
夢的開頭是一場雨夜,他是個七八歲的男孩兒,有人跟他說:“雁秋,你爹摔河裡淹死了!”
打那之後他跟随母親四處求生。
他打娘胎裡帶病,之後幾年身體每況愈下。
三年後,母親好不容易帶他改嫁到一個四十歲也生不出孩子的男人家裡,本來那男人對他還不錯,可是就在兩個月前,母親懷孕了。
男人逼着母親送他離開。
他母親一介女流,都靠男人養活,男人就是天。她苦苦哀求兩個月無果,為了生存還是把他送出家門。
那是當地百年一遇的大雪。
十四五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他饑寒交迫,好幾天沒吃飯,躲在巷口牆角躲風雪,身前放了隻碗,但這樣大的雪,沒有人願意出門,街上零星幾個行色匆匆的行人,看也來不及看他一眼。
他臉都凍青了,覺得自己這輩子像個笑話。
碗被雪填滿,他在暴雪中等死。
“起來。”
恍惚間他聽見有人跟他說話,像是隔了千萬裡遠。
他艱難地睜開仿若被凍住的雙眼,先是看見一片紅色的衣角,接着是那人潤玉般的手。
那人語調輕快地說:“跟我走吧,小可憐兒。”
那抹紅色是他這灰敗生命中唯一的色彩。
他小心翼翼地擡起凍僵的手,怕涼到那人,隔着衣料輕輕搭在他手心,旋即被他握住。
那人的手仿若一簇烈火,近乎灼燙,險些點燃他的靈魂。
他帶自己去吃了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面,然後買了新衣服,又去藥鋪抓了些藥,最後帶他離開生活了十四年的小鎮,到一座山上。
翠華山他打小路過了許多次,今天還是第一次上山,才知道原來山上還有個小院子。
院裡一間卧室一間廚房。卧室裡陳設很簡單,左邊是床,右邊是書案,中間由一道屏風隔開。
屏風是市面上很常見的款式,看得出他也不是很有錢。
他生起火爐把藥煮了,又從院子裡的柴火堆裡翻出來一個木闆,在屏風外搭了個床,“你先湊合着,等雪停了我帶你去買張床。”
雁秋拘謹地點頭。
他坐在火爐旁烤手,看他鋪床。
這人身量颀長,脊背筆挺,寬肩窄腰,舉手投足間帶着一股子貴氣,像是某家的貴公子。
連紮馬步撸袖子劈柴都不顯得粗魯,得叫潇灑,叫不拘小節。
他劈完柴把斧子插在木樁上,袖子一放,吐出咬在嘴裡的長發,施施然又是一派公子相,招呼他:“過來挑水,今晚吃白米粥腌蘿蔔。”
他就這樣在院子裡住下來。
他天生話少,人家不說自己的名字他也不會去問,就這麼過了小半年的時間,直到春末傍晚有人上門來找,問他:“宴大師是住在這麼?”
彼時他身子好了大半,正在耕地,打算接着種蘿蔔,冬天好腌制,随口回了句:“不在,你找錯了。”
那人十分不解,“找錯了?這是翠華山吧?”
他拿鋤頭敲敲地面,“讓一讓,你踩着我的苗了。”
那人慌亂地退開幾步,正要離開時卧室門打開了,“崔宛,我就算到你要來。”
崔宛看見他出來才松口氣,“還以為我真找錯了。這是誰?”
“一位有緣人。”他說話時瞧着雁秋笑,雁秋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他們在屋子裡聊到晚上崔宛才離開。
送走崔宛,他說:“原來你姓宴。”
“在我屋裡住了四個多月,你連房主姓名都不知道。”他靠在門框上似笑非笑,“小可憐,你這樣不把我放心上,我可得跟你要租金了。”
雁秋錯過他的身進了廚房,話音清冷:“要錢沒有,命給你。”
他看着少年單薄的背影,提了水去刷鍋,臉上的笑容漸漸暗淡。
這孩子前十幾年過的苦,從把他帶回來也近四個月了,他身上卻總是缺了點活人氣。
“今晚我做飯,”他拿過雁秋手裡的鍋鏟,“你去收拾收拾東西,明天跟我下山,帶你出去玩。”
見雁秋不動,他擡腳踢他屁股,“愣着幹什麼?快去!”
自打他發現雁秋會做飯後,廚房就全權移交給了他打理,宴大公子四個多月來沒踏足過一步,今天突然轉性,雁秋還有些意外。
他也不知道出門去幹什麼,也不知道要去多久,就草草收拾了幾件衣服,卷個包袱挂屏風上。
宴少爺做了兩菜一湯,兩菜是涼拌荠菜和青椒炒土豆,一湯是豆腐湯。
自從上了山,雁秋感覺自己都快過成和尚了,四個月來就沒見過肉長什麼樣。
吃完飯,雁秋背着包袱跟随他下山,徒步進城。
這是他頭一次離開小鎮到别的城池,看什麼都新奇,尤其那些栩栩如生的糖人,居然還能吃。
許是他的目光指向性太強,宴少爺笑着抽出一個盤蛇模樣的糖人遞給他,“喜歡就吃吧,小孩子都喜歡吃甜的。”
“我不小了。”雁秋接過來,輕輕咬了一口。
他确實不算小了,月底就是他的生辰,過了生辰他就十五了。
他個頭蹿的也快,雖然在翠華山上夥食不怎麼樣,但一點兒沒耽誤他長個,已經過了宴少爺的肩膀。
雁秋拿了糖就走,被人拽住衣袖,回頭一看,他伸出一隻手。
雁秋想了想,不大高興地把糖人放到他手心,“不是給我買的麼?”
怎麼還帶搶的?
伸出去的手被他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有點癢,宴少爺笑罵:“我是讓你給錢!”
雁秋表情僵住了。
“你沒帶錢?”宴少爺笑不出來了,“我不是讓你收拾東西麼?那你包袱裡裝的都是什麼?”
他理所當然道:“衣服啊……”
雁秋也沒想到他居然出門不帶錢啊!
【二更】
倆人站在風中大眼瞪小眼,賣糖人的商販算是看明白了,敲敲桌子,“你倆吃霸王餐呢?”
最後錢是崔宛付的,順帶将兩人提走。
茶樓裡,他看着面前的倆人十分無語。
“不愧是姓宴和雁,還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宴少爺心大,這會兒一點不覺得難堪,甚至逗弄起雁秋來:“小孩子頭一次出遠門,大概是不知道出門最需帶着的就是錢。衣服不拿可以買,錢不拿咱們吃什麼?西北風麼?”
雁秋自覺沒理,不做聲。
崔宛請他們吃了晚飯,吃完飯把雁秋交給了一個小姑娘。
“你帶這位哥哥逛逛夜市,”他還給了小姑娘一袋銀錢,“子時前回家,安排在客房。”
小姑娘看起來跟雁秋年紀相仿,接了錢高高興興地應承:“放心吧,我一定招待好他!”
宴少爺臨走叮囑他:“不要亂跑,等我回來。”
他們走後,小姑娘帶他逛了一晚上的夜市。畢竟年紀小,他又從沒出過小鎮,這乍一來到大城市看什麼都新鮮,等玩夠了回神時已經将近子時。
小姑娘帶他回家,給他安排在客房就回去睡了。
他攔住她的路:“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早呢,清早吧。”小姑娘指指右手邊,“那邊是水房,洗漱自己解決,家裡沒有下人。我困死了,你自便。”
她打着哈欠走了。
雁秋睡不着。
他跟宴少爺在一起這四個多月朝夕相伴,睡覺都隻隔着一扇屏風,今晚剩他一個人,哪哪都不習慣。
他翻來覆去滾到了天蒙蒙亮,終于聽見腳步聲。
他聽見推門的聲音,接着,那人站在他床前,擋住幾分光亮,然後給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閉着眼等他離開,卻沒想到聽見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音,身邊的床榻陷下去一塊,宴少爺躺上來了。
崔宛家隻有一間客房,隻能擠一擠。
沒過多久,雁秋耳邊響起均勻的呼吸聲。
他睡着了。
雁秋悄悄睜眼。
他還是頭一次離這麼近看宴少爺,發現這人長的是真不賴。
他說話帶刺,舉手投足間都帶着一股子豪放的優雅,這會兒安靜下來反倒顯得這張臉溫柔了。
他下巴與脖頸鍊接處有顆紅痣,藏的比較深,平視時看不見,躺下時微微仰起頭才能看見。那小痣鮮豔極了,襯得他皮膚越發白皙。
雁秋輕輕把被他壓在身下的被子拽出來一點,給他搭在身上,餘光看見他右手中指劃出來個口子。
傷口不深,血已經結痂了。
他好像很疲憊,這一覺睡的很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身邊是空的,他披衣服開門,差點跟雁秋撞在一起。
他手裡還提着鍋鏟,圍裙都沒解,匆忙地說:“菜馬上出鍋,趕緊洗漱吃飯。”
大概是覺得睡醒就有人把飯捧到面前的感覺真不錯,宴少爺臉上笑出朵花:“真沒白撿你。”
雁秋在崔宛家住了三四天,那倆人每天晚出早歸,跟熬鷹似的,雁秋發現每天淩晨宴少爺回來時都顯得格外疲憊,中指的傷口也一直不見好。
第五天晚上,他說要去書齋看書,小姑娘一聽讀書就犯困,連連擺手說自己不去了,跑去畫舫看胡人跳舞。
雁秋目送她走入人群,轉頭就進了西街,尾随崔宛二人而去。
崔宛跟宴少爺走的很快,他一路小跑才堪堪追上,跟着他們越走越偏僻。
四周漸漸起了霧,他越走越冷,眼前已經看不見崔宛二人了。
遠處隐隐約約傳來唱戲的聲音,他往前湊了湊,看見霧蒙蒙中有個戲台子。
他倆半夜跑這麼遠看戲?
他急走兩步,看見那戲台子還不小,台上有個穿着戲服畫了花臉的人甩袖清唱,唱的什麼他聽不太明白,台下站了一群觀衆。
他看着那群人的背影總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但找人心切,又沒得空細想。在人群後方沒看見宴少爺,他拍了拍面前男人的肩膀:“讓一讓,我找人。”
他說話明明沒用多大聲,卻顯得格外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