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秋腦子裡忽悠了一下。
他想起來哪裡不對勁了。
戲台上就一個人,連個吹拉的都沒有。這麼多人看戲,沒有聊天聲,也沒有穿梭其中賣茶點的商販,除了台上的戲聲萬分寂靜。
荒郊野外,一座戲台,隻聞戲聲,不聞人聲。
他頭一次遇見這場景,有點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是奪路而逃,還是裝作沒發現異常?
前排幾個人同時回頭,表情木然地看着他。
眼周一圈烏青。
接着,周圍的“人”聽見聲音,紛紛轉頭看過來,七竅裡緩緩溢出黑色的霧氣。
雁秋大氣不敢出,腳不由自主就後退了半步。
那被他拍了一下的男鬼率先朝他邁步過來,每走一步,黑霧就更濃重一分。
雁秋轉身就跑,結果一回頭正撞在一人胸口。
入眼是一道金光,那人全身閃着金色的光,隻有一線黑墨勾勒出一個輪廓,他認出來那是宴少爺。
宴少爺順勢把他推到一旁,揚起手中的鞭子朝那男鬼抽過去,将男鬼逼退幾步。
那是雁秋頭一次見鬼,也是頭一次知道救他性命的宴少爺原來是一位天師。
台上的戲子轉身間抛出一摞黃紙,天女散花一般落到群鬼裡,驚地群鬼四散奔逃。
崔宛把雁秋推遠些,從包裡拿出來一團線球,又拿出來個小瓶子打開将裡面的液體倒在線球上浸濕,然後把線的一端系在樹幹上,拿着線球的另一端借用幾棵樹繞了個圈,留出一個封口。
宴少爺像趕鴨子一樣拿鞭子把群鬼趕進圈子裡。
等最後一隻鬼也進了圈子,崔宛把線頭接上,那唱戲的從後台摸出來一把道具盾插在西方,宴少爺收起鞭子,在中指上咬個口子,合着血在盾牌上畫了個複雜的符咒。
四周迷蒙的霧氣越來越濃,崔宛好像聽見鎖鍊拖在地上的聲音。
霧色中顯出兩個人影,一黑一白,戴着個高帽。黑色的那位拿鐵鍊子把線圈裡的群鬼鎖了,白色的在旁邊記人名,末了對宴少爺說:“這幾天辛苦你們了,等下面結束了咱們再聚。”
崔宛拿帕子擦擦手,“聚就算了,都是分内之事。”
黑白無常帶着群鬼離開後四周霧色褪去,雁秋才看清周圍景色,心底大驚。
這竟是一片墳地。他來時一點兒也沒察覺。
穿着戲服的男人打量着雁秋,調侃道:“膽子不小啊,鬼戲也敢聽。”
雁秋更多的是驚訝,倒是沒怎麼害怕,尤其當他看見宴少爺時滿心恐懼都散了,一顆心落回原處。
他盯着他的手看,血已經止住了,他問:“還要多少天?”
看那意思應該是黑白無常請他們來幫忙的。
“再兩三天就差不多了。”崔宛把線收起來,“走吧,回家。”
那唱戲的湊到雁秋身邊,拿胳膊拱他,“你是師兄收的徒吧?叫師叔,快叫!我是你二師叔!”
“我不是他徒弟。”
“騙人!不是徒弟他帶着你幹什麼?難道還能是兒子嗎?”
雁秋氣的臉通紅。
眼看他越說越離譜,崔宛把他拽到一邊,“少滿口胡謅,師兄不收徒的。”
“小雁别聽他的,你叫他唐叔就行。”
“叫什麼叔,我才十九!”唐枕跳腳。
雁秋落後幾步跟在宴少爺身邊,問他:“你這麼厲害,為什麼不收徒?”
宴少爺笑的十分讨打:“當然是因為你少爺我所向披靡天下第一,怕徒兒們自慚形穢啊。”
他又開始滿嘴跑馬車,雁秋懶得搭理。
宴少爺笑完了,拍拍他的肩膀,沉下聲說:“你是個幹淨的人,别沾這些。”
雁秋不太明白怎麼算個“幹淨的人”,他覺得應該不是指他愛洗澡這件事,但看起來他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當晚,雁秋發燒了。
他渾渾噩噩,眼皮子似有千斤重,覺得鼻子裡喘的不是氣,是太上老君煉丹爐裡的三昧真火,快把他烤幹了。嗓子跟刀割一樣疼,咽口唾沫如同上刑,連聲嗚咽都發出不來。身上也疼,密密麻麻的,如幾萬根針紮在皮膚上,又麻又痛,動彈不得。
迷迷糊糊裡他感覺到有人點了燈,然後屋子裡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有人在他床邊說話。
他燒糊塗了,時而清醒時而昏睡,隐隐約約聽見了幾個字。
【三更】
“還是沖撞了……”
“風太冷。”
“有嗎?給他喝點……行。”
說話聲止住,他的意識沒了東西釣着,也跟着沉寂了。
直到有人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撈起來。
被碰到的地方針紮的痛感更甚,他甚至有些顫抖。
有東西遞到他嘴邊,一隻勺子伸了進來。
他緊咬牙關。
有人在他耳邊說:“聽話,這是救命的。”
他聽見這聲音才有了點反應,艱難的張開嘴,喝下去。
然後差點吐出來。
苦的,還有點焦糊味兒,粘稠的,流過嗓子時如同喝了一口樹脂,糊了一嗓子,難受的要命。
他嘔了一下,被人捂住嘴放倒,到底沒嘔出來。
可能是太難喝,他苦昏過去了。
再次醒來時燒已經退了,隻是覺得身上冷,他下意識裹緊了被子。
屋裡燃着一盞小燈,宴少爺披着他紫紅色的外衣靠在椅子上翻書,見他醒了朝他擺手,“過來,我給你上上課。”
雁秋正一肚子疑問,活動一下快躺廢了的腿腳,慢吞吞走過去,走近才看清他剛才在看的那本書原來是一本天師入門圖冊。
他翻到其中一頁,雁秋湊過去,以為他是要給自己看,沒想到他直接把那頁給撕下來了,遞給他說:“你還小,又是個幹淨的人,沒接觸過這些,前天晚上撞了鬼,魂相就不穩成這樣,要是這麼脆弱,我可不敢帶你出門了。”
他說完,果然看見雁秋臉色變了。
他算是發現了,雁秋話不多,看着挺高冷,其實很粘人。
“這個心經以後你每天抄寫十遍,好好寫,寫完給我看,給你穩固魂相的。”
雁秋看着那一堆連在一起不知所雲的文字,覺得很高級,看不懂肯定是因為自己學識不夠淵博,于是勤勤懇懇地練習起來。
宴少爺就坐在一邊看着,一邊看一邊摳手上的血痂。
雁秋寫不下去了,“總摳不容易長好。”
“不摳明天也要咬破。”
雁秋的臉色沉下來了。
他把手隐進袖子,垮在椅子上問他:“你明天還跟我去麼?”
雁秋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去。”
他發現自己好像不太會說謊。
宴少爺一點不意外他會這麼說,從筆山上取了支筆下來,“伸手,我給你個好東西。”
他在他手上畫了個奇怪的符号,末了還叮囑:“不許洗手啊。”
雁秋認真的點頭。
他怕把手上的符蹭掉,晚上睡覺都留一隻眼睛看着。
接下來三天,他每天晚上都跟着崔宛唐枕和宴少爺去幹活,每天都是不一樣的地方,但流程大同小異,不過他再沒看見過别人身上的福報或罪孽。
宴少爺那晚跟他講了很多天師的東西,諸如那晚他看見的黑霧和金光,也跟他說過,想把這東西掩藏起來有千萬種方法,并不是什麼難事,他也從未起疑。
直到六年後。
他跟着宴少爺這六年裡走南闖北,解決了不少麻煩事,宴少爺的名号在圈子裡越來越響亮,有人找上門來。
來人是甘陽鎮的一位員外,聞聽宴少爺高名,來請他揭開自己兒子成謎的死因。
宴少爺見了他兒子一面,發現他身上沒有任何外傷,找了半天才發現哪裡不對勁:他腦袋沒有重量。
或者說,他腦袋比一般人都要輕,就像是空的。
唐枕問了一圈,就得到一條消息:員外兒子這幾天哪也沒去,就昨晚去逛了圈夜市,吃了碗腦花,本來還想去聽聽戲,結果吃完就覺得肚子疼,沒了興緻,早早回府。
崔宛趁着夜色點了根蠟燭,招來死者的魂魄,順着他的指引追去。
雁秋跟着宴少爺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見多識廣,卻也是第一次見真正的“鬼市”。
夜半子時,荒郊野嶺,有一個極其熱鬧的市集。
鬼界集市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出現在人界地盤,還跟人界做起了交易。
在鬼市裡人和鬼都是說一套做一套的主兒,表面上賣的是衣服,交了錢拿走,交易成功,晚上這身人皮就易了主。
看似買了塊豬肝回家,交易成功,晚上就被掏空了心肝肺。
餐館裡的夫妻肺片是真的夫妻肺片,腦花也是真的腦花。
可以理解為非法交易的N種形式。
“這地方哪來的?”唐枕驚呆了。
崔宛看着街邊賣傘的商販,連連搖頭,“藏靈傘。”
雁秋雖然沒學習過,但這麼多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有些常識。
這藏靈傘其實就是在傘裡藏魂魄,一般孤魂野鬼會在雨夜把自己藏靈的傘丢在路邊等人撿,那人撿走的就不隻是一把傘,還等于接納了這個魂魄。家裡藏個陰靈可想而知不是件好事。
腦花店老闆正在熬腦花湯,鍋裡漂浮着零碎的白花花的腦子。
唐枕驚的眼珠子快掉了:“吃了腦花就被挖空腦子,挖出來的接着賣,這麼低成本高利潤的活計誰想出來的?”
崔宛垂手,在袖子裡點燃一張驅邪符,符紙燒的很快,但周圍流動的人群半點不受影響。
“不是鬼市開在了人界,”宴少爺随手折下一段樹枝,翠綠的葉子在他手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敗,“是人誤入了酆都。”
“什麼意思?”唐枕有點跟不上他們的節奏。
崔宛搓掉手上的紙灰,“有人撬開了酆都大門,把酆都鬼市跟人界混在一起了。”
“走吧,往裡看看。”
宴少爺帶頭往集市深處走去,唐枕越走越覺得可怕,“這裡的買家大多是活人,看樣子整個甘陽鎮的人都來過這裡。”
這麼多人跟死人做過交易,這可不太妙。
事情越發棘手,崔宛問宴少爺:“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他在街尾停住腳,把袖子挽起來,“找門,把他們轟回去。”
宴少爺話說的霸氣,事兒幹的也十分張揚。
将酆都鬼市與人界重合到一起這種強大的術法不可能沒有痕迹,但要融入的無知無覺,就要淡化兩界的邊界線,比如墳場戲台,路上起的濃霧就是分界線。
但這裡沒有。
雁秋清楚的記得自己走過的路線,遇見幾隻蚊子都記的分毫不差,可見這鬼市與人界的融合度有多高。
崔宛分析說:“這次事情複雜,突破口不好找,我猜測這應該是個陣法。将酆都鬼市移到人界,必定需要酆都的法器,法器就是陣眼,咱們先找陣眼?”
唐枕已經開始四處瞟了,一邊瞟一邊吸鼻子,“酆都的法器都帶着酆都的氣息,尤其好寶貝,大多藏在忘川,帶着一股子苦味兒,應該不難找。”
“費那勁幹什麼?”宴少爺把鞭子揚起來,“這麼張揚的鬼市都招不來鬼差,那不如直接劈了,總能驚動一兩個無常。”
少爺他說幹就幹,揚起鞭子抽下去,塵土飛揚。
宴少爺福報多多,運氣爆棚,這一鞭子正正好好落在陣眼上,陣眼破裂,人界冥界分界線漸漸模糊起來,空中顯出一條灰蒙縫隙,那是沒關嚴的酆都大門。
群鬼騷亂,倉皇逃竄,商鋪裡那些衣裳首飾、珍馐美味,沒了障眼法的維持,紛紛顯露出本貌。
漂亮的衣服是各種人皮,首飾都是白骨,菜肴上爬滿驅蟲。
鬼跑了,人懵了。
崔宛迅速拉開一條紅線,将一端繞在樹幹上,扯着另一端圈出一個包圍圈,唐枕配合着将一衆鬼魂趕進去,卻發現數量龐大,線不夠長,無法封口。
唐枕頂在豁口,手上結印喝退意圖沖出來的老鬼,問崔宛:“這麼多怎麼搞?鬼差什麼時候能來?再拖一會兒我搞不好就叛變了!”
崔宛繃着線,還意圖把它再抻長一些,可惜紅線沒有彈力,再拽就要斷了,他又氣又急,“别嚷了,等着吧。”
“你這破線團又不值錢,下回多纏幾個,省着不夠用!”唐枕額頭沁出層薄汗,“師……師兄?!”他一擡頭,正看見宴少爺的鞭子卡在那條縫隙裡,手臂用力往外掰。
他嘴巴張的能塞進去一隻手,“他他他是想幹什麼?”
崔宛臉色極難看,“這個瘋子,是真想跟酆都大帝把酒言歡了!”
宴少爺站在一處樹杈上,手裡的鞭子又收了幾寸。
那“門”的縫隙越來越大,已有半臂寬。
白無常從門縫裡擠出來,心驚膽戰地跟他點頭哈腰,“您有什麼事吩咐一聲就是了,怎麼動這麼大肝火?呀,鬼市怎麼跑這來了!我監管不力,怪我怪我!您快收了神通。”
宴少爺笑了,“六年前一别,你還真是過河拆橋啊。我這幾年有事請你,又遞帖子又上禮,你都不曾來見過,今天剛一打照面就要我收手。你說收就收,我多沒面子?”
說話間,他手上力道又緊了緊,那門縫已經能容人橫着走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酆都大門既然關不嚴,不如我給它拆了,回頭裝扇新的。”
白無常苦臉,“您說笑了。是我一時不察讓人鑽了空子,回頭我一定嚴查,給您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