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秋與他聊了幾句,讓丫鬟為他安排客房,“過幾日陛下出巡,孫先生似乎要去南郡尋親?你若不嫌棄,可扮作我的随從,正好一路過去,也可省些時間,不然陛下出遊沿途封路,恐怕要耽擱十天半月。”
孫衡連連道謝:“那就麻煩大人了。”
丫鬟帶着孫衡離開,雁秋收起臉上的笑容。
孫衡是他花了整整一年才找到的,他在蕃國摸爬滾打兩年堪堪立足,布下大網将孫衡逼到自己眼前。
這仇,就快報了。
幾天後,陛下出巡,夜宿别莊。
崔宛看見雁秋從包袱裡拿出幾張黃表紙和一個小鈴铛,“你又要幹什麼?你把孫衡留在身邊有什麼打算?”
雁秋答非所問:“崔大哥,這别莊看着還不錯,适合養病,我讓阿時留下來陪你,等返程再來接你。”
阿時就是當年他第一次見崔宛時,崔宛留下來陪他玩的那個姑娘。
崔宛不再說話了。
雁秋不願意說的事情他問多了不僅不會得到答案,還會被丢下。
雁秋拿了東西走了。
當晚,崔宛聽着窗外猛烈的風聲,覺得事情不太對。
他是病了,不是失憶了,天師的手段他還記得,這是有惡鬼作祟,天師正在收鬼。
将近淩晨雁秋才回來,第二天陛下宣布再修整一天。
崔宛聽灑掃的宮女閑聊才知道,昨晚别莊裡鬧鬼了,而且還鬧到陛下跟前去了。
彼時陛下正在沐浴,差點被水鬼拖下去淹死,幸虧别莊裡有術法高強的大師收服惡鬼,陛下準他在欽天監當差,賞賜金銀無數。
午時,孫衡來找雁秋道謝。
“要不是大人帶我一起,我也不會有飛黃騰達的機會。”
“孫大人客氣了,日後同朝為官,還要仰仗孫大人在陛下面前為我多美言幾句。”
他留孫衡吃完了午膳,親自送他出門。
孫大人救駕有功一夜成名,此後一年平步青雲。
七月大旱,孫大人布陣祈雨;冬月太後駕崩,孫大人主持出靈選定墓址,官至監正,風頭無兩,遞帖子拜訪的人排出二裡地,暗中送進去的銀子能堆出一座山。
彈劾孫衡的折子一封接一封地遞上去,全被陛下壓了下來,直到次年中元。
死了大半年的太後還魂了。
太後掐着陛下的脖子質問他為什麼把自己困在陵墓裡,魂魄無法進入酆都,耽擱大半年無法轉世,要拉他下去親自找酆都大帝談談。
欽天監正得盛寵的監正孫衡一夜之間成了階下囚。
貪污受賄、陷害忠良的折子全被翻了出來,陛下聽從了趙慶将軍的提議,給他選了個五馬分屍的死法。
就在他自己都以為此生休矣時,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四肢完整地躺在荒郊野地裡。
他甚至來不及思考就跑去投奔親友。
來年三月,天朝與藩國起了戰亂,藩國兵力不濟,退守都城。陛下八百裡加急,召回邊境将士,死守城門。
城郊的孫衡看着手裡的信紙滿心歡喜:“恩人果然沒有忘記我!趙慶這吃力扒外的東西,當初給我錢讓我幫他搞死政敵的時候點頭哈腰恨不得叫爺爺,倒台了倒是上來踩一腳,今晚我非要讓他吃點苦頭!”
他把信紙扔了,拿出幾張符紙,擺了個陣法。
信紙随風飄到院子裡,上面隻有一行字:守城之将趙慶,乃一酒囊飯袋之徒,不堪重任。國将亡,珍重。
當晚,孫衡馭鬼殺死趙慶,城破。
鐵騎破門而入,士兵在一堆黃紙中把孫衡五花大綁。
院門走進一匹高頭大馬,馬背上的人一身黑衣,逆着月光,下颚線繃得很緊,神情冷漠。
赫然就是他那位“恩人”。
他滿心歡喜迎接上去:“恩……”
沒跑兩步,他被士兵攔住案在地上,灌了滿口黃沙。而恩人對他的狼狽漠不關心,聲音冷漠:“孫衡貪贓枉法,驚擾先太後陵寝在前,越獄通敵在後,就地活剮。”
士兵拔出匕首,孫衡大叫着掙紮,不可置信地質問:“燕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咱倆可是過命的交情!”
“休得胡言!你霍亂朝綱,以此巫蠱之術殘害我朝良将,若不是援軍及時趕到,隻怕我國已破了。去年開春你收受賄賂跟人一起構陷忠良,緻使劉大人株連九族;去年夏季江南大旱你又貪污赈災款;今年更甚,竟開門迎敵。這樁樁件件哪一條冤枉了你麼?死有餘辜。朝中騰不出人手來捉你,陛下命我前來取你性命,以告慰諸位在天之靈!”
他揮手,毫不猶豫地下令:“行刑。”
士兵将他綁在樹上,撕開衣服露出胸口,眼都不眨地刮下來一片白肉,痛吼聲響徹雲霄。
半個時辰後,士兵将剮下來的肉呈上,“大人。”
“按規矩處理。你們走吧。”
士兵把肉裝起來,去解捆在樹幹上的白骨。
“頭帶回去,其他的就扔在這吧。”
他發話士兵也不敢多問,照做了。
雁秋下馬,收斂起白骨,然後拿出一張符紙,看着茫然飄蕩在附近的孫衡魂魄。
“等你那個做了酆都大帝的爺爺來救你麼?呵。”
他輕笑着将魂魄收了,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
冬月,翠華山銀裝素裹,蒼茫一片。
院子裡燃着火爐,爐子上溫着藥,阿時掀開蓋子看看,覺得差不多了,倒出來用勺子喂給崔宛。
半年過去,他的病不見好,人已經瘦得端不動碗。
“雁秋呢?”
阿時看了眼門外,“還在磨。”
崔宛歎氣,胸口單薄的衣襟上顯出骨頭的輪廓,“去叫他。”
“他又不會聽。”
“去叫。”
阿時隻好去叫。
雁秋在院子裡又搭了個棚子,正在磨個白色的物件,看形狀像是把小刀。
“我哥叫你。”
雁秋把小刀揣起來進屋。
“崔大哥。”
“你成天磨,一根骨頭還能磨出來什麼?”
雁秋喂他喝藥,“這藥不行,明天我去城裡換個郎中來。”
“換誰也沒用了。我守着你就離氣死不遠了。”
雁秋低着頭給他掖緊被褥,“我記得你喜歡吃冬棗,一會兒我進城正好給你帶回來。還有什麼想要的麼?”
“雁秋,這幾年我是看着你過來的。你改名換姓去蕃國做官,設計害死孫衡妻兒,逼他出逃,又佯裝冤魂附體讓他救你,再給他一個平步青雲的機會。你明知他不是好人,還給他權力,撐着他犯下一個又一個大錯。你睜開眼看看你自己的魂相都成什麼樣子了!那麼多罪孽,你都快入不了輪回了!”
雁秋笑了:“我這輩子都是撿來的,罪孽福報又有什麼關系?沒别的想要的我就走了。”
崔宛撐着身子,“雁秋!”
雁秋關上房門,叮囑阿時好好照看,然後拿了東西下山。
夜色濃重。
雁秋在山陰處将符紙燒了,放出被困數月的孫衡。
“你不叫燕雪,你叫雁秋,你是姓宴的徒弟!”
“你明白的有點晚。”
雁秋拿出那把磨了幾個月的小刀,“聽說骨刀能斷魂,我還沒試過。”
孫衡萬分驚恐,連連後退,“你要幹什麼?這可是大罪孽!”
“不想投胎的人還怕什麼罪孽呢?”
白刃落在靈魂上,割下一縷縷黑霧,孫衡無聲哭嚎。
活着受一次剮,死後又受了一次。
靈魂碎片被他封在骨刀裡,他蘸着血在骨刀上畫下繁瑣的符文。
最後一筆落下,發出一道流光,帶着滿刀字迹沒入骨刀中,刀身光滑潔白,看不出絲毫痕迹。
符成。
孫衡被剮掉的魂魄封印在他自己的骨刀裡,不入酆都,無□□回。
做完這些天已經大亮,他踩着露水進城,正趕上早集。
“雁秋!雁秋!”
他正在買棗,聽見阿時叫他,側頭去看,“你怎麼來了?”
攤主把棗子遞給他,“一共十二文錢。”
他邊接邊掏錢:“你出來了,崔大哥怎麼……”
“我哥死了。”
手卡在半空,一包棗子跳落在地,滾到街道上,被路過的馬車攆個稀碎。
他在風中久久未能回神。
崔宛一病五年,到底沒熬過這個冬天,抑郁而終。
……
今年的最後一場雪格外兇猛,一抹黑色的身影迎着凜冽冬風上山,在一處墳茔前伫立良久,然後緩緩蹲下身,用凍僵的手在碑旁挖出一個木盒。
盒子裡放着一條長鞭和一把劍,劍刃上還殘存着幹涸的血迹。
他橫劍頸上,用力一割。
噴出的血濺在墓碑上,融化了積雪,露出墓主人的姓名。
他躺在地上凝視着墓碑上那人的名字,平生第一次喚他姓名:“宴百川……”
“我來陪你了。”
大仇得報,親友俱喪,無牽無挂,該死之時。
頸上的痛感如此清晰,靈魂正在慢慢脫離身體,他看見自己魂相上缭繞的黑霧張牙舞爪,都是他不擇手段給宴百川報仇造下的罪孽——孫衡害的每一個人都來自于他的引導,都有他的一份。
溫熱的血流淌過胸口,他躺在雪地上,放空地看着漫天飄雪。
耳邊好像聽見一聲極輕的呼喚,有人在叫一個名字。
那名字好像有些耳熟,他努力去聽,聲音越來越清晰。
那人叫的是“周雲禮”。
那人不斷地叫,聲音一次比一次清晰,腦海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躁動不安地想要破土而出,他感覺自己眼前像是蒙了一層黑布,又好像被關在某一處虛空,那聲音是唯一的牽挂,他牢牢抓緊這條線,努力去聽。
記憶破籠而出。
他想起豐都科技、想起密室逃脫、想起鑰匙扣上的漂流瓶、想起遊輪上空漂浮的人影、想起墓碑上的名字——宴百川。
豐都科技總裁宴百川,是他上司。
他猛地睜開眼,從雁秋的記憶中回過神,入目不是蒼茫雪迹,而是濃稠黑幕。
有什麼東西慣着力落在忘川水面上,砸出一道天光。他看見破開的縫隙中有個人影極速落下來。
那人逐漸與記憶中的紅衣青年重合,他拉住周雲禮的手,将他拽了上去。
夢中他對雁秋感同身受,這會兒望着宴百川的側臉便心疼起來。
原來他活着的時候過得那麼慘。
要不是誤入了雁秋的記憶,他一直以為宴百川生前是個放蕩不羁的江湖老大,沒想到他竟是豪門闊少,書香門第。
就是那樣一個人,最後遭人陷害,被一步步逼上死路。
孫衡死的不冤。
隻是可憐雁秋,本是初入人世的靈魂,最後卻落得個罪孽滿身自刎墳前的下場。
宴百川把他放到船上,翻開他的掌心,看見那酆都大帝的印章還在才松了口氣。
他跌坐在旁,放心之後就是沖天的怒火,對着他一通發洩:“你吓死老子了!生人入忘川,你真是不想活了!不是讓你在屋裡不要出來嗎?你跑出來幹什麼?”
周雲禮還有些回不過神。
眼前的場景恍若隔世,他想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落海之前在幹什麼,有些訝然。
他在雁秋的記憶裡度過了二十六年,在現世卻好像才過了幾分鐘。
張辰跟古柳倆人拉着宴百川的那根鞭子都很是吃力,根本拽不過體積龐大的冥河水母,張辰腳卡在船舷上,把鞭子纏在腰上,跟拔河一樣,感覺自己腰從來沒這麼細過,快給他勒斷了。
“老大,你這玩意它不聽我話啊,要勒死我了!”
抽魂鞭長達百丈,比冥河水母的觸手還長,柄端纏在張辰腰上,古柳在前邊協助拽着。冥河水母的十八隻觸手被抽魂鞭捆在一起,正在蓄力掙紮,長鞭繃得筆直,似要斷開一般。
宴百川見他出神也顧不上罵他了,任由他神遊:“待着别動!再亂跑開除!”
他飛奔去解救張辰的腰,還是晚了一步沒趕上,冥河水母掙開束縛,帶起一片水花,撲了張辰一身。
抽魂鞭順着船舷掉進海裡,古柳翻身就要跳海去撿,被宴百川一把拉回來,“去給老牛打電話,人都死哪去了!再不來救駕明天就可以選舉新帝了!”
古柳被他扔到身後,他手掌一翻,落海的抽魂鞭自動回到手中。
他踩着船舷踏浪而去,聲音消散在風裡:“讓他們帶骨刀來!”
他揮舞着鞭子沖入十八條觸手形成的困陣中。
古柳忙着打電話催增援,張辰忙着往自己身上貼符。
他畢竟是個活人,在這種環境裡呆久了身體有些不适,況且剛才還消耗心力跟冥河水母對峙,這會兒覺得有些精神恍惚,魂兒都快飛了。
沒人看見周雲禮試探着撿起地上的短刀。
宴百川再次将冥河水母的觸手捆在一起,掌心托起酆都大帝印,“一分鐘内,若他們還沒帶着骨刀趕到,那你就隻能自認倒黴,魂飛魄散了。”
濃稠的夜色破出一絲天光,月光照在酆都大帝印上,投出百倍大的影子,穿梭其中的複雜紋路被抹平,“酆都大帝”四個大字顯得無比清晰。
冥河水母在它的壓制下變得透明起來。
張辰聽着他那話嘴角直抽,“一分鐘,他想殺冥河水母就直說,給這種沒希望的希望幹什麼?”
話剛說完,就見西方聚起濃霧,霧色中顯出一個熟悉而高大的輪廓,是酆都大門。
張辰驚了,“好家夥,這水母命不該絕啊。”
大門緩緩打開,幾個人小跑出來,為首的正是老牛,“老大!骨刀帶來……”
他話說到一半頓住了。
宴百川餘光看見船上閃過一道金光。
周雲禮手掌握住刀刃滑下去,帶出一串血珠。刀身開了光一樣發出陣陣金光,他奮力一擲,短刀在空中無限拉長,成了一把百米長的巨刀,橫着朝冥河水母飛去,将十八條觸手從被長鞭束縛住的結口處攔腰斬斷。
巨大的傘體沒了支撐,落進忘川,濺起的浪花使遊輪左搖右晃,周雲禮扶着欄杆站穩,也有些意外。
這是雁秋的記憶,記憶裡他就是用沾血的刀念着咒語砍斷了冥河水母的觸手,好在他記性不錯,那段咒語沒忘,隻是效果好像更好。
不隻老牛震驚了,宴百川都震驚了。
這是什麼手段?他怎麼不會?難道是福報大戶專用,他這種滿身罪孽的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