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肉包,過來墊墊肚子。明天進入蕃城地界,他們應該就不會追的這麼緊了。”
宴少爺接過他遞過來的吃食,“沒收到回信麼?”
“還沒。可能最近入冬天氣冷,消息傳得慢。”
他從爐子上取下來水壺,倒了一杯熱水,“咱們住在翠華山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何況還有唐枕陪着,他們倆總不會出事。”
“雁秋畢竟不入世,小師弟玩心又太重,事情查不明白我哪敢回去?”他吸着熱水,“他今年生辰我都沒趕上。”
崔宛安慰他:“那麼多人集體自殺,以魂魄為你塑魂,這種術法早絕迹了,會用的應該都是老行家。這些受害人來自天南地北,齊聚南海最遠之人需要趕路七日,可見以魂補魂之法在你受傷後不久便傳出去了。他們在同一時間跳海而死,聲勢浩大,人盡皆知,這是一場陰謀。把他倆送走也好,幕後那人隻是針對你,應該不會動他倆。”
“何止是針對我,他是想讓我死。”他自嘲地歎息:“是我錯了,這幾年我隻想着壯大師門,沒考慮過樹大招風這個道理,到底礙了人的眼。那三百六十多人獻出來的那部分魂魄會永遠消散,魂魄不全,以後生生世世都是不健全的命,這份恩這份罪,我拿什麼還?他們要我去死是對的——我還不起,隻能以死平息他們的怒火。”
“你也不是故意的,該以死謝罪的是幕後那個人,不是你。”
“誰會在乎呢?”宴少爺拿着包子小口咬着,沒什麼食欲,“他們在我身上能看見死去親人的影子,他們隻會覺得是我搶走了那些人的壽命,有沒有幕後黑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死了,我活了。重要的是,我真的因此活了。我人人喊打,咱們師門聲譽一落千丈,他目的已經達到了。”
“但我們總要找到那個人,不管他們信不信,也要證明你是無辜的。你難道真的要因為這個以死謝罪,如了那人的願嗎?要是被雁秋知道……”
“所以不能讓他知道。”他說:“我們往南走,離翠華山遠,消息傳得慢。害我的人我必須要找,就算我死了也得當個陰差繼續找。”
雁秋在外面聽的一清二楚,聽他們研究怎麼繼續騙自己,氣得鼻子直冒煙。
唐枕小聲問:“咱們不進去嗎?”
他忍住沖動:“再等等,看看他們還隐瞞了什麼。”
雁秋還想多聽點,但老天沒給他這個機會。
一群人踹開大門将宴少爺和崔宛圍住,自稱俠義之士,不由分說就動手。
崔宛拳腳功夫一般,雁秋正要動手,就見一直歪在地上的宴少爺動了。
他一晃身就到那位刀疤臉義士近前,劈手奪下他的刀,速度快出了殘影。
雁秋把邁出去的腳又收回來了。
唐枕捂住嘴巴,“師兄完全恢複了?”
他一點不像是受過重傷的樣子,甚至出手比過去更為利落。
幾十人将他與崔宛團團圍住,宴少爺到底雙拳難敵四手,落了下風。
天上飄起雪花。
他借着神像躲開刀疤男的砍刀,一名仙風道骨的老道隔着神像沖他喊話:“你殺人害命是事實,若現在束手就擒自裁謝罪,尚可算你知錯能改。老朽與陰差也打了半輩子交道,給你求求情,下輩子還能投個不錯的畜生道。”
宴少爺聞言笑了,“哪個畜生算不錯的畜生?不是我殺的就不是我殺的,我問心無愧。”
“雖然不是你殺的,但那些人确實是為你而死,你是踩着三百六十具白骨才能站在這,你敢摸着胸口再說一句問心無愧嗎?”
宴少爺沉默了。
他不能。
那麼多鮮活的生命為他一個該死之人消散,這是不争的事實,他無話可說。
刀疤男的刀指着他,“你現在死,還能保全一世英名。”
他用鞭柄擋開面前的刀刃,“我可以忏悔,可以負責,但我不能死。”他眼神堅定,“起因在我,但整件事并非我所願,我不承擔。我可以道歉,可以贍養所有死去之人的族中長輩和孩童,但我不能死。”
“你能怎麼負責?你拿什麼負責!”刀疤男惡狠狠地瞪着他,“我妹妹當年在鬼市買了一支簪子就被拉去結陰親,是你把她帶回來的,我們全家都很感激你,每逢初一十五給你上香,祈求你保佑我們全家平安團圓,可是你就是這麼保的?本來家裡都給她看好了相公,可就在成親前夜她跳海了!爹娘我能養,用不着你,你還能怎麼忏悔怎麼彌補?你隻能去死,用命來補!”
他揮舞着大刀砍下來。
雁秋沒想到,原來那些給他立祠蓋廟供奉他的人,祈求的不是他平安喜樂,也不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而是要他繼續保護他們。
“信徒”二字,諷刺至極。
他盯着刀疤臉兇狠的表情,沉浸在這種可笑中,沒注意到宴少爺在躲避大刀時被腳下蒲團絆了一腳。
耳邊一聲極輕的破空聲,一支冷箭穿空而過,他順手撿起腳邊的竹竿擲過去,餘光卻見唐枕沖了過去。
“師兄小心!”他直接把宴少爺撲倒了,後背胳在一塊凸起的碎石上,順着腰椎泛起一陣酥麻的痛感,一名壯漢的鬼頭斧就在這個時候轟然落下。
落在了唐枕背上。
血濺了宴少爺一臉,滾燙腥甜。
……
逃離破廟已經是後半夜了,缺月高懸。
今年的第一場雪剛停不久,地面鋪了層白毯,顯得那血迹更加刺眼。
唐枕疼得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師兄,放我下來……”
宴少爺裝聾。
“血迹會讓他們找到你的,放我下來。”
宴少爺裝聾。
“師兄,我疼,這樣我傷口疼。”
宴少爺調整了一下背他的姿勢。
“師……”
雁秋掏出個帕子塞他嘴裡,“疼就别說話。”
唐枕偏頭把帕子吐了,帶着哭腔鬧:“我要死了,讓我再好好看看你們吧!”
宴少爺裝不下去了,從齒縫裡擠出來兩個字:“閉嘴。”
唐枕氣若遊絲:“師兄,真的,再不看我就看不到了。”
他從來沒用這麼安靜的語氣說過話,有氣無力的,說兩句話就要歇歇氣兒,“我疼得沒知覺了,趁着這會兒,讓我跟你們道個别。我看這……山清水秀,風水極佳,就給我埋這吧,别走了。”
宴少爺邁不動步子,咬着嘴裡軟肉不說話。
“師兄,把我放下。”
宴少爺頓了頓,還是屈服了,輕手輕腳把他放在一棵樹下。
唐枕後背的傷口生了凍瘡,臉色灰白,手都擡不動,“讓我……讓我看看你們。”
三個人在他面前圍坐一圈,皚皚白雪的盡頭是泛起魚肚白的天邊。
他的目光從每個人身上一一掃過,扯出個笑來,“别難過,我到了下面也……也混個陰差當當,裡應外合,看看……看看哪個王八蛋要害師兄……咱們見面的機會多着呢……”
唐枕死在黎明前。
……
把他安頓好時天光已經大亮,宴少爺的手凍得青紫,雁秋解下外衣要給他披上,被他攔住:“你走吧。”
“去哪?”
宴少爺把衣服披回他身上,給他把亂了的發髻重新束好:“你長大了,未來的路還那麼長。這世間天高地闊,想去哪就去吧,不必跟着我了。”
“什麼意思?”
“這些年帶你在身邊,一直把你當個孩子養,怕你獨自外出不安全、怕你自己在家不安全……但是現在你長得都比我高了,是個成年人了。”
他笑着說:“你既不是我徒兒,也不是我的什麼親友,如今長大成人自該有一番天地,何必拘泥于我身邊?考取功名還是行走江湖都随你,天大地大,你還有很多選擇。”
“你趕我走?”雁秋有些不可置信,把他的話翻來覆去掰成八瓣才聽懂:“你因為這件事,就要趕我走?有問題我們可以一起解決,出了事咱們一起扛,隻要我在,就不會讓别人傷你分毫。”
“說什麼傻話,”宴少爺笑着在他額頭敲了一下,“你少爺我所向披靡天下第一,這點事兒還解決不了麼?你該有你的人生,别跟着我虛度光陰。”
“我不走。”雁秋越過他去找崔宛,“崔大哥,咱們……”
“啪”地一聲,鞭子落在地上濺起一片雪霧,雁秋被逼退一步,長鞭落在他腳尖。
宴少爺沒看他,盯着地面上的鞭子,“走吧,雁秋。”
雁秋視若無睹,繼續向崔宛走去。
長鞭再次落下來,雁秋直接擡手接住,掌心綻開一條猩紅的口子,血順着鞭身滴落在雪地上。
“你要是想這樣阻止我,不如把我抽死在這。六年前我就該死在那場雪裡,當年你說救就救,現在還想說扔就扔?”
宴少爺抽了下鞭子,雁秋握緊了,這一下不僅沒抽動,反倒使他掌心傷口皮肉翻開,血流如注。
“這鋼鞭跟随我多年,也算個趁手的兵器,你初入江湖,沒個傍身的物件兒我也确實不放心,難得你喜歡,就送你吧。”
宴少爺說到這雁秋才慌神了,他忙松開手,“我不是……”
宴少爺松開五指,鋼鞭徹底落在地上,橫亘在二人中間。
他是鐵了心要他走。
他背過身,手撐着樹幹疲憊地擺擺手,“去吧,别不好看。”
好聚好散,不要鬧得不好看。
雁秋看着他單薄的背影,肩胛骨的輪廓清晰可見。
這一個月裡他瘦了這麼多。
他咬着嘴唇問崔宛:“崔大哥……”
崔宛垂眼不語。
他伫立半日,等到了今年的第二場雪,也沒等到那人回頭。
他捏着掌心滾燙的血,轉過身走入茫茫大雪。 雁秋其實沒走,他隻是在确定他們看不見自己後,拐了個彎繞到他們身後,跟着他,看着他們進入一個小村莊的客棧。
沒多時,崔宛急匆匆進城去了,随後他看見宴少爺離開客棧,走上來時路,去迎那群想要他命的人。
雁秋以為這是他跟崔宛的計策,在暗中等着看結果,結果沒等到翻盤,等到了宴少爺當衆自刎,自裁謝罪。
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
他推開裡三層外三層看好戲的人群沖進去,也沒趕得上截住他手裡的劍。
在一衆“大快人心”的歡呼聲中,他聽見那人平靜的聲音随風傳入耳中:“三百六十八人因我而死,我難辭其咎,隻能以此微薄之軀,聊表歉意。”
他橫劍頸前,獵獵冷風掀起他的大紅衣袍,于銀裝素裹中上下翻飛,在一片叫罵中翩然倒下。
魂相上的金光忽閃忽閃,雁秋看的明明白白。
那些人即便為他而死,卻也是自願,與他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并非他強迫。
他到死都幹幹淨淨。
“不要!”
雁秋瘋了一樣推開擋在面前的人群,解開宴少爺挂在腰上的長鞭,驅趕着想要鞭屍洩憤的衆人,像個瘋子。
謀财害命的宴大師已經死了,雁秋如瘋狗一般攔着,衆人罵了一陣便散去。
長鞭從他脫力的指縫中滑落,他跪坐在地,輕輕将那人抱起。
冬天太冷,身體都僵得快,他感受着那抹溫暖在自己懷中漸漸流失。
六年前那個在風雪中溫暖他半生的明豔青年,如今在他懷中逐漸冰冷。
他又騙了自己。
破廟外他說他不認,他說自己問心無愧,說不擔這份責,不會自裁,都是假的。
都是騙他的。
也騙了崔宛。
他從一開始就算好了,即使不甘心不情願,他也還是要給這些人一個交代。
尤其當唐枕為此死在他面前時,更是讓他堅定了這個決定。
懷璧其罪,已成定局。
是幕後的人赢了,他非死不可。
否則下一個倒在他面前的就會是崔宛、是雁秋。
崔宛找來時,雁秋已經将他入土為安。
他看着面前的土堆,腦子都是空的,顫抖着問:“你怎麼在這?師兄呢?”
雁秋沒回答,平靜地問:“死的那三百六十八人都在哪?我要見他們的親屬。”
他知道,這三百多條人命背在身上,宴少爺這輩子都卸不掉了。
他不願這樣活,隻能以死謝罪。
我都懂。
既然他不能為自己報仇,那就我去報好了。”
……
冬去春來,花開葉落,雁秋喬裝打扮改名換姓,将這三百多人走訪個遍,終于抓到了幕後之人的影子。
春夜,涼風裹挾着細雨落在窗沿上,丫鬟正要上前關窗,被男人攔住,“你出去吧。”
這位大人難伺候得很。
倒不是生活不能自理,那種反倒好伺候,這位大人是事事都親曆親為,旁人根本插不上手,在這當差都閑得長蘑菇。
但是!他殺人不眨眼啊!
平時跟他說話都得憋口氣,生怕哪句說錯了就被他拉出去嘎掉。
丫鬟默默退出去,關上房門,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
再攢倆月錢,然後給掌事嬷嬷買個點翠的钗子,讓她趕緊給自己調去别的府衙當差吧。
雁秋自己動手把窗戶關上,對床上的人說:“你這病不能受寒,怎麼自己也不上心。”
崔宛蓋着棉被,手裡還得捧着暖爐,“你這兩天去哪了?”
雁秋端起剛剛丫鬟送進來的藥,舀一勺試了下溫度,剛剛好,遞給崔宛。
崔宛沒接,“又去找孫衡了?”
雁秋不說話。
崔宛咳起來,咳得肺都要破了,掀開被子要下地,被雁秋按回去。
捏在手裡的都是骨頭,才短短三年,他瘦得不成人形。
崔宛咳得臉色通紅,頭暈氣短,靠在床頭緩了老半天,好懸沒背過氣去。
“雁秋,他死的時候可不是為了今天。”
他自刎是為了給那三百多人和家屬一個交代,不是想看雁秋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他不是什麼想不開的人,若是那些人不是為他而死,他也不會上趕着送命,但他被冥河水母吞掉魂魄後确實就是個該死之人,能活過來全靠那三百多人生魂獻祭,他既然承了這份情,就沒法置身事外講道理。”
那麼多命,得還。
何況還都是自殺。
生命來之不易,自殺是亵渎生命,在酆都律法中是重罪,要進枉死地獄服刑,生前怎麼死的,就在地獄中重複死個上千上萬次,不斷遭受折磨,而且魂魄不全,以後投胎都是癡傻的命,做不成個正常人。
這不是一句“我不知情”、“我是被陷害的”就能遮掩過去。
“再不喝就涼了。”
雁秋無動于衷,把藥碗往前遞了遞。
“你有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麼?師兄不想看見你……”
“大人,”丫鬟在門外說:“孫先生來了。”
“這就來。”雁秋把藥碗放在床邊小櫃上,“趁熱喝。”
崔宛看着他出門,一口氣沒歎好,又咳起來。
他這是那年冬天落下的毛病,本來好好養着也是能好的,但他憂思勞累,心中郁結難消,每天眼睜睜看着雁秋在歧路上越走越遠,痛心疾首卻又無能為力,雖有太醫照料,身子還是一日不如一日。
雁秋來到前堂,求見的是個中年人,“燕侍郎,多謝大人救命之恩。”
雁秋扶他起來,“此言差矣,明明是孫先生救了我,該謝恩的是我才對。我被冤魂糾纏,多虧孫先生為我驅走冤鬼,還我清淨,我不過是給了先生一個立足之地,大恩還尚未報。”
孫衡又與他客氣幾句,對這位藩國的禮部侍郎又敬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