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塔齊歐伸出手。
“不要,不要被蓋章。”
被蓋章的人不能生病。
他将指腹貼在莫裡斯的脖子上,血漬帶給他一種黏膩的觸感。他想把它擦掉,可那東西就像自己臉上的煤灰一樣,越抹越髒。
有些東西一旦沾染,是無論如何也擦不幹淨的。
就好像身中詛咒一般——無法擺脫,如影随形。
要是有水就好了。
隻有絕對純淨的水,才能洗去經年累月的污穢。
當那個冰涼的圓面覆蓋上自己的皮膚,他轉過頭,是席爾瓦先生的藍章。
顔色不同,意味着他們要在不同的地方,和陌生人一起吃飯一起睡覺。這是塔齊歐極不情願的。
“我和他不能分開。”他對席爾瓦說,回頭注視着朋友的臉,“莫裡斯,我們不能分開。”
“這兒沒有你說的什麼莫雷斯,”席爾瓦的鄰居橫在兩人中間,面向塔齊歐,“他現在是吉姆,你叫羅比。”
剩下的黑人是一串數字編号。
奴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使用嗎?
“羅比要陪吉姆一起挖礦!”塔齊歐态度堅定。
……
一刻鐘後,他在後勤醫務處的集體宿舍裡,五個印第安女人在大木闆上為他騰出了一個床位。
塔齊歐每天都跟着姐姐們一起吃飯睡覺。
漸漸地,他發現陸地上的集體生活似乎并沒有他想得那麼糟糕。
他可以和其中兩位姐姐用瑪雅語交流,學習怎麼處理傷口——先用附近的河水沖洗,然後包紮有麻布和細布,消毒用品是兩位奴隸主喝剩下來存儲到櫃子底下的葡萄酒。因此沒人敢受傷。
到了晚上,他們圍成一圈,談論當年阿茲特克是如何擊敗特斯科科、胡安·疊戈見證瓜達盧佩聖母顯靈的真實情況以及被火山活動摧毀的奎奎爾科金字塔。
在這裡,塔齊歐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就是早晨。
領完熱騰騰的紅薯和一小碗藜麥粥後,他就會找片幹淨的空地坐下來吃飯。他喜歡把紅薯掰成塊加到粥裡,連同那些不知名的甜絲絲一起灌下肚。
最讨厭的時刻是中午。
土豆雜燴裡放了太多太多的辣椒,有時候他還會吃到一些奇怪的調味品。
席爾瓦先生告訴他說這是幫奴隸們提神用的——可以不放辣椒,下次讓奴隸們吃點兒皮肉苦換換口味。塔齊歐聽懂後,當着他的面舀了一勺朝天椒放嘴裡。
半個月後,他終于接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位傷員。
在這個狹小的、近乎荒廢的醫務室裡,他坐在小闆凳上,百無聊賴。
最近天氣熱,姐姐們都到園子裡照看農奴去了。很難相信有人願意頂着個大太陽跑這兒來看病。
那是一位看着三十來歲的黑人礦工,他的膚色比塔齊歐記憶中任何一片巧克力都要深。
哦!他簡直跟煤一樣黑,那黑色一直蔓延到豐厚的嘴唇。他留着短短的卷發,眼睛像兩顆黑曜石。他臉上沒有表情,手掌到手腕附近拉了一道深長的口子,進門時流了一地血。
他似乎對這個白人男孩兒的存在并不驚訝。
塔齊歐慌忙從抽屜裡翻出幹淨的麻布,大腦飛速運轉搜索前幾天學過的“8”字形包紮手法。
傷員坐上小闆凳。
“不用消毒嗎?”他問,聲音低啞謙和。
消毒?塔齊歐想起櫃子底下那桶早已變質生黴的葡萄臭水,忍不住幹嘔一下。他聽見有人笑了。
“你不會想要的。”
塔齊歐半蹲着回答,低頭專心包紮。
“你叫什麼名字?”
“羅比。”
“我問你真名。”
“……塔齊歐。”
他不解地問:“你怎麼知道——”
“這名字跟你不太搭。”
“哦,那你呢?”
“雅恩。”
難得不是編号。
“真名。”
“雅恩,雅恩·萬·安科蘭。”
“您到這兒多長時間了?”塔齊歐問。
“明天就是第十五年。席爾瓦說幹滿十五年就能獲得自由,到時用貨船送我跨洋回家——莫桑比克馬普托,我的家。”
塔齊歐包紮的手輕輕一顫。
十五年了,這隻人類始終記着自己的名字,和大西洋對岸的那個家。
“安科蘭先生,”他試探說,“方便告訴我,您是怎麼受傷的嗎?我有個朋友也在礦洞幹活,我害怕……”
對方直言:“吉姆是嗎?”
“您知道他!”塔齊歐驚呼。
“沒人不知道他,”雅恩說,“他在我們那兒很有名。”
“他是犯了什麼錯嗎?”
“那倒沒有。他是第一個白人奴隸,非常罕見,重點是他對我們都很友善。他是個好人……你也一樣。難怪你們會被抓來當奴隸。”
“您也是好人,安科蘭先生。”
塔齊歐返回上一個問題:“您還沒告訴我您怎麼受傷的,是礦洞事故嗎?”
“吉姆幹的。”
“啊?”
“也不全是,”雅恩笑了笑,很快恢複嚴肅,“新來的那幾個家夥裡有人傳你和吉姆關系詭異,說了些難聽話,他聽到後拿起鐵鎬就要跟人家對幹。我上去拉架。這下可好,他倆沒事,我倒先挂彩了。當時他非常生氣,我頭一次見他這樣。”
“我也想見他……”塔齊歐喃喃道。
雅恩看了他好一會兒。
塔齊歐包紮好站起來:“今晚八點,您來一趟。我給您換布條。”
傷員走到門口。
“對了,”他突然停住,盯着塔齊歐的眼睛說,“關于吉姆,有件事我感到納悶。既然你們認識,我想問問你——我們全天基本都待在礦洞,但睡覺總歸是要出來的。有那麼幾天,他非說他要最後一個走,但事實是在洞裡過夜。你了解這其中的緣由嗎?”
塔齊歐當然了解。
“他想多挖點兒礦。”
※
夜裡,雅恩按照約定來到這裡。
“換上它。”他悄悄丢了件布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