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笑,嘴裡叛逆的蛋黃顆粒趁亂鑽進他的鼻腔。塔齊歐咔咔咳嗽起來。
機器人走上前,整個兒将他攏在懷裡。
“嗆到了吧?”他從後面托住塔齊歐的下巴,“來,仰頭,一隻手堵住鼻孔。不是全堵,露出卡住的那隻。用力吸氣,張嘴、呼氣。沒事,别緊張。”
塔齊歐照這個方法重複了好幾次,終于把那顆萬惡的蛋黃噴了出來。他一轉頭,正對莫裡斯側臉——現在他好像理解那位精神分裂症患者了。
忽然他心裡産生一個疑問。
“你說隻有陸生動物能來蘑都,”他雙手推開莫裡斯,端起抹茶拿鐵啜飲道,“你一個赝品,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你丢棄了你的制造廠商?”
“因為我已經死了,”莫裡斯平靜地回答,“死去人類的聲音和外形會被傘菌目加工廠拿去做成仿真人自動機器,用于陪伴現居蘑都的幸存者,關系自拟。”
“那生前的記憶……”
“一概清除,”那聲音如白開水溫和,“隻保留死者對幸存者的關系界定——我們是家人。”
塔齊歐暗暗笑了。
這算哪門子的家人啊?幸存的市民喪失原生記憶,死去的親友以赝品形式伴其左右。他們對彼此毫無印象可言,誰都不會把誰當成情感寄托。
不過竟然真有傻瓜會為人工智能病情複發,難怪他能患上精神疾病。
他目光掃過房間,這裡又大又空當,隻有一張舒适的雙人床和跟前的一桌二椅,床對面的空地上擺着幾本冊子和一個毛絨玩具。
“我還有個問題,”塔齊歐将思緒轉回信息牆中的個别字眼,“我的病曆中提到了親朋好友,他們都是誰啊?”
莫裡斯開始一一列舉:“鐘表匠柯拉、烘焙師戴溫、獸醫張俞、郵遞員……”
果然,一個都不認識。
塔齊歐對此并不感到驚奇,因為他也說不上來自己認識誰。他甚至都無法确定,自己現在的記憶缺失是精神分裂後遺症,還是初來乍到的正常反應;而這份履曆,以及莫裡斯,是來蘑都後才有的,還是新人入籍的最初設定。
後來機器人說了什麼他無暇去聽,隻暗自盤算:為什麼他在這裡會淪為可憐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抑或是,為什麼傘菌目要賦予他這個設定?
水母和北極狼人是他的分裂病狀,是不切實際的妄想。他看到對面的人類正在被一隻西裝革履的兔子訓誡,百米以下的兩隻山羊在賣狗肉,成群結隊的孩子正背着石頭上書山……
很奇怪。
但好像在蘑都,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他問莫裡斯,對方隻回答:
設定是這樣。
是的,任何背離設定的事物都會被視為異類:在這裡,兔子就要穿衣裳、山羊就得做生意、好孩子必須上書山;塔齊歐被确診為精神分裂症患者,他就得承認自己有病,然後接受治療、融入集體。
但這一切都隻是蘑都的設定。
如果塔齊歐真是條水母呢?如果莫裡斯實際上是個醜透了的北極狼人(那挺悲哀)呢?他們又會是怎樣一種相處模式?
假如在虛設中,本相隻能以天方夜譚的形式出現。那麼由此可以推斷,這個世界的謎團,是另一個世界的謎底;蘑都當中的謬論,是蘑都之外的原型。
這一刻,塔齊歐如夢初醒。
“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他歡欣地叫道,“我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莫裡斯……不,你不是莫裡斯,真正的莫裡斯還在南美洲挖礦呢!”
“那是17世紀的莫裡斯,”機器人回答,面色冷峻,“最後的莫裡斯死于菌曆1893912年,菌曆紀年法是人類公曆乘以……”
話未說完,塔齊歐就像一顆氣泡,悄然無聲地消失在了蘑都鬼傘街極光區A棟76532号。
※
鼻腔長進一口氣——塔齊歐皺了皺眉,打開閉合許久的眼睑。
上方的天花闆一片富麗堂皇,觸目所及之處都是雕塑,這讓他想起了一個人——大衛·尤加特醫生。
胸口沉甸甸的。
他擡起胳膊,手指穿過那一頭黑色鬈發:“莫裡斯,你壓得我喘不過氣了。”
熟睡的小夥子被喚醒。
兩人四目相望,莫裡斯眼裡的血色逐漸加深。過了好一會兒,那雙手臂才小心地從正面環住塔齊歐的腰,仿佛在碰一件價值連城的玻璃工藝品。
“第九十七天,”他咕哝道,耳朵貼着那顆跳動的心髒,“塔齊歐,謝謝你讓我知道,野生菌中毒的水母能昏九十七天。”
塔齊歐睡眼惺忪。“莫裡斯,我好像做了個夢,但怎麼也想不起來。我睡了這麼久啊……”他捧起同伴的臉,“我們得快點兒走。巴西到極地還差得遠呢!”
莫裡斯抓住那兩隻手腕:“海洋白癡,你以為我在原地守了你三個月?”
塔齊歐懵懵地眨了眨眼。
“這裡是西班牙殖民地,大衛·尤加特醫生的私人度假别墅之一,”莫裡斯興沖沖地拉開窗簾,亮出一座白黑相間的大山,“我們現在位于美洲西南部智利湖大區——奧索爾諾火山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