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吃的嗎?”塔齊歐突然問。
“你是要用吃的打發它嗎?省省吧,它對人類的食物不感興趣。”
“沒有,”塔齊歐摸着肚子說,“是我餓了。”
船艙安靜了兩秒。
“我有。”祈禱的年輕人睜開眼睛,從口袋掏出半塊全麥面包遞給塔齊歐。
莫裡斯率先奪過面包,聞了聞。“拿發黴的東西給我們吃,你這海盜挺會當啊。”
“我要是有好東西吃哪裡會揣這破玩意!”對方說着伸出手,“你們要不吃就還回來,因為我剛想起來——我也餓了。”
面包一送回去,小夥子就把它揉成團塞進嘴裡。莫裡斯無話可說。
片刻肅靜,蒂奇船長取下腰間的小布袋丢到塔齊歐懷中。他頓了一下,小心打開袋子——裡面是香噴噴的糖衣杏仁。
經過和同伴私下商量。
“謝謝,”塔齊歐取出兩顆杏仁後将布袋紮好,“我和莫裡斯一人一個就行,剩下的還給您。”
蒂奇船長順手把袋子撂給他的船員。
“我們不餓,老大。”
“是的,我們還能再抗半個月!”
“我已經吃過面包了。”
……
“不餓也得吃,”船長低聲道,“這是命令。”
一分鐘後,船艙内充斥着嘎嘣嘎嘣的咀嚼聲。“半天沒動靜,”胖海盜打了個哈欠,“那怪物八成跑了吧?”
“我看未必。”莫裡斯用手護住同伴腦袋後的一顆釘子,“說不定它正倒挂在窗外,就等着你送上門呢。”
塔齊歐靠在人類手心上,呆呆地望着天花闆。愈發稀薄的空氣讓他如今隻能思考一件事:為什麼這隻蝙蝠會制造幻象?
通常隻有部分植物和毒菌能讓人産生幻覺,變成海妖塞壬引誘水手的蝙蝠還是頭一次見。
而且它的牙齒應該算是同類裡面最長的了吧。塔齊歐往船艙跑的時候特意回頭看了一眼——它用那對尖牙撲哧一下穿透了獵物的眼珠,将它們抽離眼眶。
這完全超出了他對普通蝙蝠的認知。
不過,好熟悉啊這情形。
突如其來的一個生物打破了其物種的固有特性。塔齊歐閉上眼睛,逐步縮小記憶範圍:美洲——墨西哥城——軍區——顯微鏡——雞肉上的東西。
冥冥之中,一個尖細的嗓音在他的腦海中重新蕩起:
“這隻蝙蝠,長大了。”
他蓦然擡眼。
封窗的簾子被扯下,那股力量來自屋外。
衆人齊頭望去。十有八九,這次他看到的不是蝙蝠就是塞壬。
但下一秒他傻眼了,他們都傻眼了。
因為站在窗前的既不是蝙蝠也不是塞壬——
是一個消瘦憔悴的女人。
塔齊歐還沒緩過神來,就聽見旁邊發出一聲壓抑的呻i吟,蒂奇船長淚如雨下。
“他怎麼了?”莫裡斯詢問。
胖海盜瞪着窗外的女人。“那是蒂奇船長的妻子,”他一臉驚恐地說,“但她早在五年前就被海軍軍官博爾頓砍掉了腦袋。”
※
蒂奇船長站起身來,凝視着觀察窗對面的草綠色眼睛。他默默地流着淚,沒有吭聲,隻往前挪了一步,伸出一雙布滿傷疤的手。
莫裡斯将胳膊橫在他面前:“别去!你的妻子已經死了,那是蝙蝠的詭計。”
“我知道。”船長輕聲說,聲音似乎哽在了喉嚨裡。他露出淺淺的微笑:“能再看到她的眼睛,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塔齊歐心頭一顫。
“謝謝你,怪物。”
蒂奇船長用木桶裡的朗姆酒抹了把臉。他的眼睛很紅,罪魁禍首是酒精還是眼淚?——塔齊歐有些吃不準。
人類擠掉胡須上的酒漬。
“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他對着那張許久未見的面孔說,“我連她的一張畫像都沒有。”
簾子被風吹起,掠過門外的身形。
當怪物探出頭來,所有人再度震驚——它變成了一個頭戴白色長卷假發、留着大翹胡子的中年男子。
他是誰啊?海盜們面面相觑。
最後莫裡斯說了一句讓塔齊歐驚心怵目的話:“那是厄斯金·斯圖爾特勳爵,我的叔父。”
也是北極狼人殺死的第一隻人類。
塔齊歐細緻地掃了這位叔父一眼。
他臉上撲着粉,眼角貼有奇怪的美人痣,蒼白的嘴唇傲慢地扭曲着,刻意地揮舞着他那雙戴滿寶石戒指的大手。難怪莫裡斯這麼讨厭他。
“見到我很高興吧,賢侄莫裡斯?”
叔父開腔發話了!
“啊,當着這麼多朋友的面……”他聖賢似的點着頭,“你就不能對你的長輩和顔悅色一些嗎?”
塔齊歐如坐針氈。
他仰望莫裡斯,此刻那雙冷酷的松灰色眼睛仿佛在呐喊:說話小心點,否則别怪我沖上去咬你。然而這位厄斯金勳爵似乎并不懼怕曾經殺死他的獠牙。
“你還是這麼叛逆,”他嘴裡發出一聲怪笑,“和當年我與你母親婚禮上的那個小孩一模一樣。”
“閉嘴!”
莫裡斯怒吼,氣得險些沒站穩,單手撐着酒桶。塔齊歐忙握住他的手背,忿恨地沖門外喊:“到一邊去,你這隻讨人厭的老傻瓜!”
“啊,我可太想念你的母親金伯利了!”那可憎的幻象絮絮叨叨地說着些不堪入耳的話,“她的身體如同一座由象牙盾牌裝飾的銀塔,她的吻是甜玫瑰,聲音是坎特伯雷大教堂中最古老的香爐……”
深受屈辱的年輕人兩腿一軟跪在地上,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罪惡與羞怯是你的終生之恥!”厄斯金勳爵逐字逐句道,“我身雖死,靈魂仍不得安息。它将伴你左右,成為你永世無法擺脫的心靈桎梏!”
塔齊歐擋在門前,面對莫裡斯。
“我不許你再聽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了……”
他盡可能模仿蒂奇船長的語氣:“這是命令。”說着他俯身将同伴拉進懷裡,捂住他的兩隻耳朵。
蝙蝠未能得逞,又化用了其他人的外貌。
大多是船員的親戚、朋友,好在無人上當。在此期間,莫裡斯沒有停止過哭泣,塔齊歐也沒有停止過擁抱。很快他們得出結論:怪物的變身對象隻挑死者,不論親疏。
這會兒,船艙内隻剩下兩名乘客尚未接受過親友幻象的考驗——塔齊歐,和那個一直保持沉默的少年海盜。
塔齊歐猜測,如果非要讓他接受考驗,題目應該會是那位亡故的父親吧。
這時海盜們議論起來。
“這誰啊?”
“沒見過。”
“托比!”胖海盜喊,“是你認識的不?”
靜默的小夥子搖了搖頭。
莫裡斯抹去眼淚,無意識看向門外。
“塔齊歐,”他清清嗓子說,“你身後那位女士……長得好像你啊。”
塔齊歐心中咯噔一下,驚怯地回過頭。
是的,那的确是一位美麗優雅的女士——看着約莫四十歲,臉像夏夜裡的荷花瓣,希臘式的腦袋上盤着一圈黑色的辮子,眼睛像兩片綠色的玫瑰葉,笑容裡洋溢着對他的慈愛。
與人類記憶中的形象完全一緻。
“媽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他覺得自己沒有叫錯,那就是塔齊歐的媽媽。
可是——
為什麼他的媽媽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啊?
難道她……
死了?
忽然間,一陣情緒激動的抽噎讓塔齊歐透不過氣來。“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啊,莫裡斯?”他攥着同伴的手問,“我明明記得他的媽媽還活着啊!”
“塔齊歐,你先冷靜一下。”
“一定是我們搞錯了,莫裡斯。這隻蝙蝠——它不會專挑死去的人,對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莫裡斯,沒準我的媽媽正在家裡等着我呢!”
人類意識似乎在這一刻複現。
塔齊歐不受控制地蜷縮成一團,雙手捂着心髒,淚水止不住往外湧:“我的心好疼啊,莫裡斯。它好像快要裂開了……塔齊歐知道了,他知道他的媽媽已經死了。他在哭,哭得很厲害。我該怎麼辦?媽媽,我該怎麼辦啊?”
“我的好孩子。”
他第一次聽到媽媽的聲音,那聲音和塔齊歐一樣柔美:“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堅強地活下去——為了媽媽,為了你自己。”
塔齊歐難受得幾近死亡。
人類和媽媽的回憶像煙花一樣在他眼前全然綻放。他非常欣幸能夠利用這個身份體會到親情的美好。可當火光消散,留給他的是無盡的黑暗與絕望。
這個時候,沉默的人類終于不再沉默。
“先生,”托比用食指點了點莫裡斯,“我記得您說過,蝙蝠怕水。是真的嗎?”
“沒錯,沒錯。”莫裡斯懶得去解釋其中的原理。“等會兒,你問這個幹什麼?”他目睹對方站起來朝門口走去,“你要幹什麼!”
托比不顧阻攔将門拉開一條縫,自己擠了出去。
蝙蝠徹底卸下僞裝。
它的牙齒在托比抱住它的那一瞬刺穿了他的第一肋骨,黑色翅膀在他後背拍下大面積淤青。他一聲不哼,撒開腿直奔護欄。在蒂奇船長聲嘶力竭的呼喊中,人類拽蝙蝠投進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