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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塔齊歐住在沃裡克郡斯特拉特福鎮的第19天。将爺爺和母親安葬後,莫裡斯就把他帶到了這裡——厄斯金勳爵的舊宅。
庭院差不多是路易斯總督府的兩倍大,浮華風。幾乎沒什麼人來串門,隻有第一天上午,戴溫·伯伊德先生送過來一名男管家和十多個女仆,說這些人會替莫裡斯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莫裡斯對此欣然接受,因為他在18天前就抛下他獨自去了倫敦,并表示一個月内回來。至于是去幹什麼,塔齊歐隻捕捉到三個關鍵詞:
國王、授銜、聚會。
他把臉埋在軟蓬蓬的枕頭裡。
不得不承認,莫裡斯的床讓他睡得很安穩,要是被子再薄些就更好了。兩分鐘後,他翻了個身,将天花闆上的彩繪雲朵與百合花一并卷入那新綠色的眼睛裡。
小鎮上人不多,當然也不算少。目前在若幹張面孔中,他唯一記住了他的鄰居。
一個年過半百的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先生。
記得那是和管家發生争執的下午——
“請問,浴室在哪兒?”
塔齊歐抖了抖發黏的睡衣。
然而這個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的面癱人類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您去浴室幹什麼,先生?”他的身材和着裝跟他們在南極看到的企鵝别無二緻。
“我……我去洗澡。”
作為水母,他已經很久沒沾水了,再這樣下去指不定哪天一覺醒來就會變成水母幹。
“浴室的水會害您染上惡疾,先生。”
這隻人類的思維有些奇怪。
塔齊歐不太想和他理論:“那我不洗,您告訴我浴室在哪兒就行。”
“恕難從命,先生。”
“這裡有浴室嗎?”
“有的,先生。”
“浴室是用來幹什麼的?”
“用來洗浴的,先生。”
塔齊歐深吸一口氣:“那我可以用它來洗浴嗎?”
“抱歉,浴室的水會害您染上惡疾,先生。”
最終他得出結論:和别處不一樣,厄斯金勳爵家的水是用來自殺的。請求無果,他隻好随便找了個借口出去轉轉,但不敢走遠,于是敲開了鄰居家的門。
所幸莎士比亞一家不會用浴室自殺。
塔齊歐在那裡美美地洗了個澡,并換上對方為他提供的荷葉邊白襯衫和鋼藍色束腰褲。衣服不太合身,總體有點兒小。
那是個非常迷人的夜晚,他和這位擁有崇高藝術靈魂的人類在閣樓的小床上促膝長談。
旁邊的書架裡堆着修訂版的劇本和詩集,桌上、地上鋪滿了風幹或未風幹的手稿。在時針挽留分針的一分鐘裡,他們打開窗戶,效仿紙張和斜風細雨跳起了夜的華爾茲。
劇作家和塔齊歐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他們從羅馬帝國的第一位叙利亞皇帝埃拉伽巴路斯,聊到法國亨利三世的密友喬尤斯公爵,再到非洲北部的古代城邦迦太基;從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二世的佞臣皮爾斯·加維斯頓,聊到首演于曼都瓦宮廷的歌劇《奧菲歐》,再到牧師主持聖餐時穿的無袖長袍。
後來,塔齊歐鬼使神差地講起了自己的經曆。
“我和莫裡斯是在一座火山島認識的。當時他想殺我,結果很明顯——他不敢,甚至還賴上了我。當天我們遇到了沙俄海軍弗朗茨,但那其實是一隻壞鳥。是的,我們險些死在了他的手上。之後我在弗吉尼亞認識了一個煙農,他也是個壞家夥。很快我們在丹尼團長的怪誕馬戲棚重聚,在林子裡偶遇尤卡坦瑪雅人蛇牙,他給我們分了些熊肉。當晚我們又被路易斯總督帶走,他和莫裡斯因貪吃感染了疫病,我不得不去西班牙軍區找大衛醫生,結果疫病莫名其妙地沒了。我們南下的路上又碰到葡萄牙殖民……”
講到一半,他突然害羞起來:“我是不是說得有點兒多了?”
“不多不多,”老先生笑盈盈地拍了拍他的脖子,“你的言語簡潔而豐富,正如我在劇本《哈姆雷特》中所寫——簡潔是智慧的靈魂,冗長是膚淺的藻飾的句子。講完它,孩子。我會用至生動簡練的語言,讓你們的故事與世長存。”
就這樣,天近拂曉,塔齊歐才抱着一堆《哈姆雷特》手稿從鄰居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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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朵在他眼中化作一層層雪白的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