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一早天還沒完全透亮,陳宥甯就已經坐上回陳春香家的公交車。臨近過年車内擁擠不堪,上車後她找了個角落站着,雙手緊緊握住欄杆,骨節因為用力過度導緻泛白。
自從陳清雅和崔懷清結婚後她就極少回那個家,不為别的,隻是脫離了原來的環境有了好去處,就會對不喜歡的地方産生厭惡。
一個小時後,車總算到站。
陳宥甯在别人的推搡中下了車,等腳踩在地面後胸口猛然間湧上一股惡心,車内有人吃了包子和水煮蛋,密閉的空間内這味道無疑是個緻命的打擊。
她雙手扶着膝蓋骨,貓着腰站在冷風中,她臉色應該很蒼白,惹得旁邊的人出聲詢問:“小姑娘,你沒事吧?身體不舒服嗎?”
陳宥甯先看見的是一雙很舊的運動鞋,然後擡頭才發現是位大叔,頭發花白,穿着樸素,一件早幾年流行的棉襖,他身材偏瘦,衣服穿在身上很空。
臉上不知道是燙傷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造成的皮膚損傷,反正面容瞧上去有些猙獰,仔細盯着看時他倒是率先垂下眼眸,目光躲閃。
這要是放在以往,陳宥甯根本不會這樣盯着一個陌生人看,可這會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人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所不妥,她低下頭,說:“叔叔,我沒事。”
大叔沒接話,一瘸一拐走掉了。
陳宥甯收回目光,這幾天風刮得厲害,雖說沒下雨卻隐約透着陰冷潮濕。她特怕冷,伸手裹緊脖子上的圍巾又朝着手心哈了口熱氣,這才往陳春香家走去。
這一片是老小區,社區也不管,要過年了就象征性地在大門口挂兩個紅燈籠,還不是新的,面上糊的一層布已然泛白,大抵是倉庫裡積攢的陳年舊貨。
陳宥甯站在門口深喘了兩口氣才敲響屋門。
來開門的是葛慶來,“宥甯,回來了。”
“姥爺。”陳宥甯喊。
剛想喊陳春香,反倒被她先行一步,陳宥甯的視線在半空頓住,随即彎下腰換鞋。
陳春香說:“自己有鑰匙敲什麼門,真當這是親戚家,這麼久也不回家看看,我不給你媽打電話,你是不準備回來了,這屋子讓我一個老太婆打掃是想累死我,讓我早點去死,你和你媽一樣都是沒良心的東西。”
陳宥甯把換下來的鞋子放在鞋架上,然後邁開步伐走進客廳,擺出好态度問:“要從哪開始打掃?”
陳春香依舊沒有好臉色,扔了塊抹布過來,“裡裡外外都要打掃。”
抹布落在水盆裡濺起水花,桌子上、瓷磚上,包括陳宥甯身上都是,幸好穿了襖子并不冷。
葛慶來在旁邊插話道:“孩子剛回來,讓她歇會。”
“歇什麼,去當了幾天大小姐,真當自己是那命了。”
葛慶來沒再接話,縮回角落裡開始看報紙,攤開的紙張擋住他整張臉,那個一米八的大男人縮成了團,企圖從這場紛争中全身而退。
陳宥甯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姥爺又逃避了。很正常,這麼多年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沒什麼好難過的,她拎起水桶走進廚房,外面竟然出太陽了,光線從遙遠的地方延伸而來照進廚房裡,整個一片都是亮堂堂的。
鍋裡的粥翻滾着發出咕噜咕噜的冒泡聲,陳宥甯遊走的思緒被徹底打斷,她揉了揉眼睛,也順手關掉煤氣竈開關。
還是太慢了,竈台上湧出來很多粥湯。
“你看看你!幹點活毛手毛腳的!真不願意幹,回來幹嘛,甩臉色給我看?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還要看你臉色過日子了?”
陳春香走路的腳步聲永遠很重很拖沓,以及她常年啞掉的嗓音在客廳裡響起。
陳宥甯沒說話,默默翻了個白眼。
她覺得自己變了,和張清歡做朋友後就沒有那麼逆來順受了,雖然表面上不敢抵抗,可心底有些意識在慢慢覺醒。
以前,她總想着陳春香和陳清雅對她有養育之恩,她就必須要孝順,即便是愚孝。
可張清歡說,親情固然重要,但是這些并不是枷鎖,任何讓你不開心的行為你都有權利去反抗。當你覺得這樣做不好意思,很對不起她們的時候就想想,為什麼她們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傷害你。人生而平等,我們又不是小貓小狗,為什麼她們給我們衣食住行,我們就要沖她們搖尾巴,表示乖巧呢。
去他媽的孝順。
陳春香還在說:“念幾天書長本事了!依我的性子過完年不讓你去讀了!隔壁張鳳霞孫女和你一樣大,初中讀完就沒讀,去廠裡搞紡織,過年還給了張鳳霞一筆錢,你看看讀書有什麼用,你比她多讀幾年書,要用多少錢,将來日子說不定還沒她過得好。”
一時之間,陳宥甯胸口又開始難受起來,像是壓了千斤重擔,她用牙齒咬着下嘴唇的肉,逼自己冷靜下來。
她要讀書,讀書才能改變人生,她這個年紀不讀書又能做什麼呢。
她緩緩垂下眼睛,沒有頂嘴,她将抹布沖洗幹淨晾在水管上,水管就在窗戶邊上,稍微擡眼就能看見小區裡的那棵柿子樹,從二樓看下去并不好看,孤零零的隻有那一棵樹。
陳宥甯忽然想起它綠葉茂盛,挂滿柿子的時候,那時自己還稱贊過它長得真漂亮。
陳春香又罵罵咧咧道:“還不盛飯出來。”
陳宥甯将粥和小菜端上桌,陳春香讓她坐下一起吃,她想拒絕,可陳春香兩眼一瞪,“吃慣了山珍海味,我做的飯吃不下了!”
真是蠻不講理的老婦人。
陳宥甯轉身去廚房盛了碗粥。
她吃飯不像陳春香那樣細嚼慢咽,通常很快就吃完了,再燙再硬的食物丢進嘴裡嚼兩口就直接咽了下去。
張清歡和崔懷清也曾無數次驚歎過她的吃飯速度,他們勸她吃慢點,要不然對胃不好,很容易得胃病。陳宥甯深知這樣的習慣是無法改變的,她從小到大都這樣。為何呢?因為陳清雅和陳春香總是愛在飯桌上盯着她看,從上看到下又從下打量到上,一句話也不說,眼神裡都是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