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宥甯想起第一次遇見崔峋的日子,也是這樣漆黑的夜幕。
那年,她小學畢業剛升上初一,新學校新班級卻沒有新氣象,小學一直欺負她的顧炎川和她一個班級。
一個暑假沒見,他肉眼可見的長高了,這人特叛逆,開學沒幾天就被通報批評好幾次,打架、逃學、去網吧打遊戲。
教導主任讓他當着全校同學面做檢讨,他三言兩語講完然後開始讀告白情書。情書不是顧炎川的,是别人寫給陳宥甯的。
“你好啊,陳宥甯,我是隔壁班的王劍鋒,有些話藏在我心裡太久了,如果不說出來我實在是徹夜難安……我喜歡你……從第一眼見到你就特别喜歡,你的臉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信讀到這戛然而止,因為站台兩側跑上來兩個保安。
底下開始躁動有人喊:“後面呢?”
還有人喊:“有種你繼續讀。”
顧炎川就是個神經病,愛面子,又不怕事,他一根筋地拿着話筒就往底下跑,邊跑邊喊,聲音響徹整個校園:“啊!你的秀發烏黑亮麗,你的明眸炯炯有神,你的鼻子小巧玲珑……我喜歡你!”
“陳宥甯,你就是我的女神,我願意為你上刀山下火海,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就樣,陳宥甯一心祈求的平靜生活在剛開學就被打亂了,她又一次成為漩渦中心,教室裡、食堂裡、宿舍樓下,她在哪裡,哪裡就有指指點點的聲音。
早戀。
早戀是一件很嚴重的事,在事情發酵的越來越厲害後教導主任決定要嚴肅處理,給處分,還要請家長談話。
陳宥甯做為主人公一早就被喊去主任室,因為拒不承認錯誤,所以教導主任罰她站在外面想清楚了才讓走。
陳宥甯想不通,自己分明沒錯啊,過錯方是顧炎川和王劍鋒,怎麼倒變成她有錯。錯在哪?不該穿裙子?可這是校服,學校統一發的款式。不該長得好看?她連長頭發也沒留,對同學冷冷淡淡,盡量讓自己沒有存在感,還不夠嗎?
真是可笑!
陳宥甯突然倔強起來,她頂着浮躁的情緒在外面站了一上午,晌午的陽光毒辣,風夾着滾燙的氣息,很快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大概是怕她中暑,教導主任松了口讓她進辦公室。
但這并不表示,事情結束。
教導主任還在自以為是地說:“一個巴掌拍不響,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要從自身找原因,先把你家長喊過來,父母都要到,我要找他們好好聊聊。”
陳宥甯說沒有爸爸。
教導主任又說:“繼父也有監護責任。”
那時候,陳清雅和第四任老公剛結婚,那男人是個搞建築的大老闆,特别有錢,兩人牌桌上認識的,打着打着就打床上去了,陳宥甯和男人不熟,隻知道他叫沈有财,教導主任問她要電話,她哪有。
主任就聯系了陳清雅,電話裡誇大其詞地說:“早戀的問題如果家長不重視,不配合學校工作,那我隻能讓陳宥甯勒令退學。”
陳清雅和沈有财一起來的,應該剛從棋牌室出來身上一股煙味。
一進辦公室他什麼也沒問朝着陳宥甯兩巴掌,男人手勁大,鼻血都被打出來了,陳清雅看了眼沒作聲,翹着二郎腿坐那在和教導主任道歉。
陳宥甯呢,站在角落裡用手捂着鼻子,有老師遞過來一包餐巾紙,哪裡擦的幹淨,手上、校服上都是血。
好疼,不止鼻子、臉頰疼,心裡也好難受,沈有财又不是她的爸爸,他憑什麼打她,憑什麼。
那時候的陳宥甯突然有了叛逆的心,她沖出主任室,扒開過道上看熱鬧的同學往校門跑去,正值中午放學期間,走讀生可以憑胸卡出校門,她趁着保安大叔的疏忽溜了出去。
逃出來了。
——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去找爸爸吧,去看看爸爸。
爸爸葬在山上,具體在哪說不清,陳春香說發過洪水後找不到具體位置了,墓碑也沒了。
為什麼不重新安置一個?
陳春香說沒必要,死了就不是一家人了,陳清雅說死了就死了,活着是個窮光蛋,死了難不成我還要替他造高樓。
可……那是爸爸啊。
陳宥甯找了個水龍頭洗幹淨臉和手,然後跑上山,坐在墓碑前的雜草堆裡。
這墓碑是她幾年前立的,那會沒錢就自己找了塊木闆用刀刻的字,每年清明節、過年,她都會偷偷過來祭拜,呆在這兒說會話。
耳邊是風聲,夏天的風狂躁,熱到不行,身上早就被汗水浸透,臉上也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還是眼淚,她用手擦了擦,很快又濕了,原來不是汗是眼淚,她咬着唇不想哭。
可她還是個孩子,十幾歲的孩子,她會委屈,會難過啊。
如果爸爸在,就好了。
爸爸一定會聽我解釋的。
“爸爸,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我好想你啊,你在那過得好不好,夏天到了好熱啊,你那裡也這麼熱嗎,有風扇嗎?”
“我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最近我學習有進步哦,老師上課總是表揚我,說我聰明,天賦異禀,我想一定是随你,你肯定也特别聰明。”
“對了,媽媽給我買了很多好吃的,薯片、餅幹、辣條、果凍,還有好看的新衣服,爸爸,你就放心吧,姥姥,姥爺也特别疼我,你要照顧好自己哦。”
“爸爸……嗯……嗯……嗚……嗚……”
“爸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嗎?爸爸,你能來夢裡看看我嗎?家裡沒有你的照片,所以我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子,下次你來我夢裡記得喊我一聲,我怕認不出你。”
“……”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山裡的夜風嘶吼着,有點類似于鬼片裡鬼哭狼嚎的情節,遠處城區的燈逐漸亮起,一盞接着一盞,卻不足以照亮山頭。
陳宥甯有些後怕了,縮着身子蹲在那将頭埋在膝蓋上開始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天亮就好了,很快就會天亮的。
其實她心裡清楚,離天亮還早。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宥甯聽見東邊傳來狼叫聲,不止一隻,成群結隊的。
她吓壞了連忙站起來,像是打了雞血一樣往山下跑,擋路的樹枝,半路出現的黃鼠狼,反正踩到什麼,撞到什麼,又踢開了什麼,她都不知道,一股腦跑到半山腰上實在跑不動了才停下來。
腳步停下來後身體由于慣性還在往前沖,一個踉跄膝蓋直接磕在了石頭上,她兩手撐着石頭勉強站穩腳跟,下一秒發現腳踝扭傷了,走不了路了。
她坐在石頭上擡頭望着天空,陰天并沒有星星,眼前隻有模糊的樹木影子,看着看着眼睛裡出現了重影,像是萬花筒一樣的感覺。
在越來越重的黑暗中,陳宥甯迎來了一道光,是從遠處投射過來的微弱光芒,光影打在雜草、石頭上,最後才定格在她身上。
随着光越來越近,她瞧見了光的主人,他拿着手電筒,腦袋從黑暗裡探出來,看不清楚具體模樣,隻知道是個短頭發的男孩子。
他說:“你迷路了嗎?”
陳宥甯想起故事書裡說的狐仙,專門變成人的模樣來吸取凡人的精氣,她想要不動聲色地将身子往後退,可是沒有退路,大石頭擋住了她的去路。
“我不是鬼,也不吃人。”男生又說。
他将手電筒對着自己的臉,可能本意是想讓陳宥甯看清楚點,可這一照徹底把陳宥甯吓到了,這陰森森的臉,又綠又白。
陳宥甯窩在那,半晌沒說話。
男生走過來,蹲下,伸出手,“我真是人,不信你摸摸,熱的,我有呼吸。”
陳宥甯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對面這人的手背,軟軟的,皮膚有回彈性,好像真的是活的,她松了口氣,卻也沒有放松警惕。
男生又問:“下山嗎?做個伴。”
陳宥甯眉心微蹙,她想走,迫切地想要離開這兒,她害怕狼,也怕山上存在着未知生物,可天不遂人願,“我腳扭了,走不了。”
“我背你。”男生又說。
這話莫名讓人心慌,心跳加速,從來沒有人背過她,“不用,我……”
話還沒有說完,男生已經背對着半蹲下身子,“半夜有雨,山上氣溫低容易出事,我們要早點下山。”
話落天空已經開始飄起小雨,起風了,涼風襲面而來,陳宥甯沒再推辭,雙手輕輕環抱住男生的脖子,天太熱,他的肌膚滾燙,很快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我自己走吧。”陳宥甯說。
下山的路很難走,況且還背了個人,雖然他是男生,但看上也才十幾歲的模樣,她心裡清楚他背不動了。
男生沒停,長籲了口氣後又往下走,“馬上到了。”
那晚後來真的下雨了,雨聲很大,幾乎蓋住了陳宥甯早就失去頻率的心跳,她趴在男生背上靜靜地聽着他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