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露重,姑娘可要站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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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上方,原本倚在禦座的皇帝忽然直起身子,握着琉璃盞的手指一晃,蒼白手背隐隐浮現青筋,幾滴酒灑在鴉青華袍上。
蟒紋大袖垂下,他擡眼,殿外人影幢幢。
“使臣到了?讓他們進來。”他似乎終于想起此事,朝身旁最近的内侍吩咐道。
宮廷樂師停了琴聲,席上的臣子和世家貴婦貴女們紛紛向外望去。
内侍恭敬颔首,随即朝殿門外擡高了聲音:
“宣,南皖使臣觐見——”
這聲音穿過觥籌交錯,穿過燈火煌煌,落在江芙耳中。
往前走是死,往後退也是死。
江芙深吸一口氣,低下眼眸,雙手交疊放在腰間,随着使臣徐徐步入殿中。
使臣停在帝位之下,鄭重地行跪拜之禮。江芙跟着他們行禮,眼睛盯着地面。禦窯金磚泛起冰冷華麗的光澤,像某種上好的玉石或礦物,寒意從掌心透進來,她的手有些僵。
仿佛有無數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江芙把頭埋得更深了。
探究的、好奇的、鄙夷的視線……
但綏朝的衆人不得不承認,南皖這次送來的美人的确是絕色,纖瘦,明豔,一雙桃花眼攝人心魄,卻總是斂着眉目,似有情又似無情。随着她俯身跪地,烏發如雲,煙紋碧霞羅衣在地面緩緩綻開,恍若一朵盛開的芙蓉花,叫人移不開眼。
這些南皖人如案上魚脍,等待着禦座上面的回應,摸不準大綏新帝的心思。
身為降臣,便是低人一等,再談尊嚴就可笑了。
上面沒有說話。
“陛下?”内侍問詢地望向帝王。
賀蘭玥懶懶擡手,内侍會意,轉頭朝着堂下道:“使臣免禮。”
“臣謝陛下。”正使率先起身,随後開始了恭維:“時值三月,我等自南地來洛邑,洛邑繁花似錦,大綏昌盛太平,聖上英明……”
明知這是關系生命的時刻,但江芙聽着正使冗長的官話仍忍不住晃神。方才的疼痛太劇烈了,她鬓邊的發絲還沾着冷汗。
身後的侍女和她手中的玩意仿佛酷刑……這是江芙穿越以來第一次蠱毒發作,痛得要死。
使團面對敵國皇帝的谄媚,與對她的懲罰形成鮮明對比。皇座上的人興緻缺缺,玉階下的人命懸一線。
她依然沒有擡頭看他。
宴席香霭雕盤,馔玉炊金,江芙鼻尖萦繞着一種聞起來就很貴的香料氣息。
下一瞬使臣就點到了她。
“歲貢已交貴朝戶部清點……”正使說到了今年給綏朝的歲貢,除了數萬兩白銀、二十萬匹絲絹以外,還有佳人進獻。
“常言道美人配英雄,江氏乃我南皖富有盛名的佳人,出身官宦,精通琴棋書畫。她聽聞陛下盛名,便求了恩典跟使團一同來綏,唯願能窺見聖顔,促兩國邦交。望陛下憐其一片真心。”正使朝賀蘭玥又是一拜,目光撇向江芙。
江芙聽着這些和她毫無幹系的形容詞,僵硬地上前行禮。她看到了暴君桌上的玉盤珍馐、鎏金酒器,以及他修長的手指輕叩着檀木桌角,一下又一下。
“是麼?”賀蘭玥似是疑惑,“朕怎麼瞧着她并不情願啊,使臣大人。”
是個年輕的聲音,不帶什麼情緒,語調也很平。
大殿不再安靜,低低的議論聲響起,黎國細作剛被揪出,南皖也要緊接着觸黴頭嗎?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
但若是來使有異心呢?
江芙緩緩跪下,額頭幾乎貼在地面,語氣真切:“回陛下的話,使臣說的千真萬确。妾對您仰慕已久,有幸承蒙聖恩得見天顔,絕無半點虛言,望陛下明鑒。”
全是虛言,哎。
但願能将今夜蒙混過去,之後再從長計議。
侍女也松了口氣,覺着江芙這會腦子還算好使,按照流程新帝也該賜座了。
這位剛砍過人的皇帝目光滑過江芙,輕飄飄道:
“既如此,上來坐朕身邊。”
殿外悶雷作響,雨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