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落在汪文鏡手心,他擡頭看去,這棵樹長得很茂盛。
黑燈瞎火,他踹了那石碑一腳,語帶挑釁:“老秃頭,不是說要打死我嗎?可惜天不遂人願呐,你看我如今活得好好的,一群人求着我辦事,氣得要死吧!”
“啊對!險些忘掉師父已經死了。”汪文鏡砸砸嘴,又親親熱熱坐在了墳堆旁,從袖中掏出兩枚人參果,都是他剛從佛祖供台順走的。
這人參果生得好看,也不知是怎麼種的,上頭的人臉惟妙惟肖。
他一邊吃,一邊把另一枚放在石碑前。
一隻花狗聞着味來了,趁他不注意,快速叼走了碑前的人參果。
汪文鏡索性将手裡的半個也扔給它:“小狗娃兒,莫非你也想長生不老?”
花狗将那半個也帶回窩裡,再不出來。蟲鳴聲稀稀拉拉,沒有一點活人氣。
這墳墓寒酸得要死,哈哈,活該。
汪文鏡小時候覺着,世界上最慘的人就是自己。前腳被爹娘丢了,後腳又被一個兇神惡煞的人撿了,事多得很。
怪不得他現在是個太監,想來都是當年伺候秃頭師父的習慣遺留了下來,讓他做太監得心應手。
等他見了賀蘭玥,大喜,開始慶幸自己不是最慘。
圓悟對待賀蘭玥比他嚴苛多了,堪稱折磨。隻要有哪個招式做得不到位就要挨罰,全然不給人放松的機會。這不像是教他練武,反而像逼他渡劫成仙。
堂堂皇子被囚禁在這兒方圓之地,還要受圓悟極端苛刻的折磨,簡直太可憐了。
但是很快,汪文鏡對賀蘭玥的态度又從同情變為痛恨。
他學得太快了。
那是種極為恐怖的速度,他們一同跟随圓悟學武。最初汪文鏡能輕松撂倒他,沒過多久,賀蘭玥便将汪文鏡打趴在地。
上天不公,早早固定了每個人的上限與天資。許多人窮其一生也達不到旁人的起點,汪文鏡恨得睡不着覺。
圓悟并未因此而欣慰,反而以一種揠苗助長的方式逼着賀蘭玥,逼着他渾身筋骨幾近斷裂,逼着他去修浩瀚的内功心法,稍有不慎便是五髒俱裂。
當賀蘭玥偷懶取巧時,便會迎來一頓結實的打。當賀蘭玥看向圓悟時,他便下手更重。
後來汪文鏡入宮看到了昭帝的畫像,才發現賀蘭玥的一雙眼睛與昭帝像極了。
總之賀蘭玥在這樣的折磨下還沒死,汪文鏡也依舊按時按點給暴躁的圓悟買酒肉。某次他疏忽,買到了不新鮮的肉,又被圓悟打了一頓。
汪文鏡恨父母的遺棄,恨賀蘭玥的天分,恨圓悟的打罵。
直到賀蘭玥十七歲那年令圓悟毫無還手之力,圓悟終于高興了,高興得沒多久就死了。
汪文鏡突然什麼也不恨了。
*
江芙是一個人回的禅院,賀蘭玥将她放到寺門口,又如鬼魅般沒了身影。
守夜的侍衛在前面點着燈,将她護送到了禅院。
隔着半個佛寺的一處小佛堂,有些熱鬧。
“小畜生如今長本事了啊,佛祖的貢品都敢偷吃!”
“不是我,我沒有偷吃!王管事你别打了……”小沙彌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王管事頂着肥胖的肚腩,又是幾鞭子打了下去:“今晚隻有你在這兒守夜,少了五個人參果,做得這樣明顯,不是你是誰!蠢貨!憑你也想去百病求長生?看我不打死你!”
王管事并不是僧人,而是宦官出身,幾月前被官府安排進寺廟做了管事,話語權很大,除了住持和長老還能說得上話,其他人都隻能聽着。
不一會兒,小沙彌身上便出現了幾道血痕。他在地上打滾躲避,卻快不過馬鞭。
也不知王管事是有意還是無意,專挑小沙彌臍下三寸的地方抽,那孩子一邊痛一邊捂着,隻聽得對他“不知廉恥”、“惡心”的議論聲。
圍觀的有幾個僧人和尼姑,看着中間的場面,眼中興奮與害怕并存。當小沙彌滾到他們腳邊時,急忙後退,生怕沾上麻煩。
隻有尼姑慧覺走了出來,為小沙彌求情:“管事大人,小戊年歲尚小,一身貧賤習慣還未來得及改掉,頑童一時嘴饞,貧尼往後一定好好教訓他!您發發慈悲,放過他這一回罷。”
尼姑說着,偷偷塞給王管事一條成色不錯的手钏,王管事這才罷休。
衆人散去,隻剩小沙彌趴在地上,神态狼狽。
“慧覺尼師,不是我,我真的沒有偷吃人參果。為什麼他們都不信呢?”小沙彌眼中含淚,和臉上的泥土混合在一起。
“好小戊,乖小戊,别說了……”慧覺似是不忍再聽下去,背起小沙彌:“世間大多事情,本就沒有道理。”
小戊隻是重複着“不是我”。
月亮泛出皎潔的光,可這隻是給文人墨客、公子小姐們賞玩的。艱難求生的人,哪兒有清閑擡頭多看一眼?
慧覺背着他,走得很慢,将小沙彌帶到了自己的房中。給他簡單處理了傷口,換上了幹淨的衣物。
“慧覺尼師,您是我見過最好的人,菩薩娘娘定會保佑您無憂無懼。”小沙彌道。
“好了,你且在這裡休養,我今日還要值夜。”慧覺回避了他的祝福,匆匆離開屋子。
她合上房門,用麻布掩嘴咳嗽,這個胸前都在劇烈地抖動着,最後吐出一團渾濁的血。
随後她恢複正常呼吸,趁着夜色,朝後院貴人們的居所走去。
屋内。
小沙彌躺在床上,沒過多久便尿急,連帶着下身也在疼痛。他在卧榻上翻來覆去,掉在了床下。
他艱難地支撐身子,準備爬起來,卻聞見一股熟悉的果香。
小沙彌停住了動作。
*
“娘娘,今日給院中送早膳的尼姑方才又來了,奴婢瞧着她對素蟬姐姐說了什麼。許是奴婢眼花,那尼子臨走前好似給素蟬姐姐遞了銀子。”
一個侍女走進内室,向江芙回禀。
“替本宮喚素蟬來。”
“是。”侍女應下,很快便把素蟬領了進來。
江芙坐在妝台沒回頭,用篦子梳理頭發。
鏡中,素蟬表情有些慌張,而那名侍女則壓下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