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晴,清隐島空氣裡充盈着絲絲縷縷的花香與草木氣息。晨風輕拂,使得遠處山巒皆籠罩在一片淡淡的青碧之中。島上古木參天的小徑旁,一汪清泉潺潺而流,映照藍天白雲。如斯清雅景緻之下,柳墨絮、白瑤正相攜漫步前往一處雅舍。那是島上老人——亦是墨家長輩們常聚之地,聽聞今日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要撫琴講學,以琴音為載體闡述何謂“非樂”之真義。
雅舍坐落于竹林深處,小窗外鳳凰木花瓣零落滿地,似為迎接這場琴會而鋪陳的紅色地毯。柳墨絮與白瑤推門入内,隻見屋中素淨,一側垂挂有墨家先賢畫像,幾案上擺放青銅香爐,一縷檀香幽幽冒出。正面靠窗之處,坐着一位鶴發童顔的老人,衣袂潔淨簡素,雙手輕撫古琴,面帶慈和之色。
老人見二人行禮,微微點頭示意。此時琴音尚未起,但屋子裡自有一種神秘靜默的氛圍,令人身心都随之安穩。柳墨絮與白瑤于下首蒲團上恭敬坐定,繞梁的寂靜似乎在等待某個契機的破曉。
老人緩緩将指尖落于琴弦,輕撥一記,“铮”然之聲出,如同深山澗底一道清泉,沁人心脾。曲聲初時柔和舒徐,不急不緩,将人帶入一片恬淡景象:若看見晨陽輕照林間,翠鳥在枝頭低鳴,熙然歲月不驚。一曲将畢,老人環顧衆人,徐徐開口:“昔日先師墨翟曾言,‘非樂’,是指不鼓吹靡靡之音、奢靡享受,但并非排斥藝術本身。音樂當如今日這般,慰人心神、教化品性,而不可助長窮奢極欲。諸君以為然否?”
屋中十數同門弟子正側耳靜聽,其中一人恭敬作答:“弟子以為,琴瑟若能導人胸懷仁愛、理性與勇氣,則為好音樂;若一味豪奢淫逸,沉湎其中而不思進取,便是過度享樂。‘非樂’教誨,正是要人們明辨何為正向之樂,何為堕落之樂。”
老人欣慰點頭:“不錯。音律并非罪,君子學與玩皆要有度。墨家主張兼愛與理性,若能使音樂發揚仁德,便是‘兼愛、非攻’在精神層面的延伸。”
言畢,又見柳墨絮神色凝思,老人微笑示意她可直抒己見。柳墨絮略微垂目:“前日師長曾言,動亂易令人迷失本心。若世俗紛争成潮,許多人會把音樂當成逃避之所或淫樂工具。可若我們能讓它成為傳遞和諧與教化的媒介,便是對先賢所倡‘非樂’的最好诠釋。”
白瑤在旁輕輕捧手:“琴音若能使人甯靜,醫者也可借此輔助療傷靜心。倘經戰亂紛擾,百姓皆淪為流民,心靈多有創傷,亦須一曲撫慰之音喚回對生活的希望。”
衆人凝神,紛紛暗暗稱是。老人喜形于色:“此番言語,皆契合墨家之道。非樂之意,不是扼殺音樂,而是要明白音樂與心境、道德之間的關系。正如梁柱支撐屋宇,樂音也可支撐人心,使之更向光明。”
琴會中段,老人再次撥動琴弦,旋律漸漸高亢,如潺潺溪水奔向山澗,或如晨風撫過峰嶺,激蕩起遠方的回響。一曲流轉,仿佛在訴說世間百劫風雲,高潮處又帶着絲絲悲憫,為蒼生疾苦而歎。柳墨絮閉目聽着這曲調,心中漸漸浮現出朝堂動蕩的畫面,以及沈霖劭在來信中訴說的憂思。
她想起自己即将與白瑤同行離島——行囊已備,隻待風便可扯帆,便能踏上前往京都的航程。從此學堂裡潛心鑽研的日子将暫别,但她清楚這是命運的召喚:若留守島中,雖可安逸度日,卻無法有效阻止外界動亂對百姓的侵蝕。
琴音一收,老人擡眼看她:“墨絮,你心有所思?可有話與我等分享?”
柳墨絮睜開雙眸,鄭重行禮:“弟子心神浮動,因即将離島,不知前路幾多兇險。若外面真的兵戈四起,我們所學的‘兼愛’、‘非攻’能否赢得世人認同?一如琴音之美常常被庸衆忽視,隻有真正向往平和的人才懂得聆聽。弟子惟恐自身力量有限……”
老人輕撫琴弦,笑道:“一曲入心者定會有所共鳴,這道理雖微,卻放之四海而真。想當初先師墨翟各國奔走,處處受阻,亦未曾退縮。我輩後人亦該存此決心。你若動身,不必憂慮太多,但行正道便好。琴音雖柔,卻可化人之堅硬,兼愛亦是如此。”
柳墨絮默默點頭,一股堅定從心底升起。她明白,眼前數日或許是她與白瑤在島上的最後數度琴音飄揚的時光,此刻每一聲弦動都在提醒她珍惜當下,也要無懼未來。
與此同時,萬裡之遙的霁月國京城,夜色深沉。皇宮高處的殿宇裡,廊柱與鬥拱在昏黃燈火的陰影中,顯得肅穆威嚴。沈霖劭于宮苑一側的靜室中默坐,白玉般的指尖輕觸琴弦,心無旁骛地彈起一曲。
然而這曲子與清隐島的雅會恬淡截然不同。它帶着無可忽視的憂慮與沉郁,曲調時而攀升如暗潮湧動,仿佛宮廷中無形的權勢争奪,不斷撼動着他所珍重的萬民之利;片刻後又驟然轉弱,像一聲聲歎息,由繁華盛景跌落進陰陽相争的滄桑。
他想起近日本已在朝堂據理力争,試圖引薦兼愛惠民的新法,卻被某些守舊派貴族以“違背祖制”之名駁回,更有外戚勢力暗中排擠,不願看到“兼愛、非攻”的理念在朝中生根。背後錯綜複雜的關系網,讓他多番受阻。無論他如何解釋墨家之技可護國防、利民生,都難以破舊勢力的頑固防線。
然而,琴聲并未因此停滞。沈霖劭借琴音抒發胸臆,卻也在曲子的尾聲暗暗注入一抹堅韌。正如他在信中向柳墨絮所說:若有彼此呼應,這份理想絕不會是孤軍之戰。一想到柳墨絮與白瑤即将離島來京,他内心微燃的希望之火又在指間流淌,一股鋪陳遠方的溫暖力量讓他放緩了琴聲,最終以微亮之調收尾。
餘音缭繞,沈霖劭擡眸看向窗外幽暗的天幕,隻見一彎月輪正緩緩升起,清冷之光籠罩宮牆,卻也映亮了琴面上殘留的光澤。那是他與清隐島的紐帶——對科學與仁愛的共同追求,也是一種超越世俗權謀的深層契合。
次日,沈霖劭騎馬出宮,來到一處幽靜的王府邊院。他常在此地小憩,遠離喧嚣,以沉澱思考。他站在拱門下回想前夜琴聲,心中暗道:“父王日漸對我不滿,隻因我與朝中保守派針鋒相對。若不是有質子身份牽制着鄰國,恐怕……不過,我既無法放棄初衷,便隻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