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又碰見,說不定是緣分。
總得問一問,如果江家人不願,也強求不來,但如果願意……
他又和主家漢子聊了幾句,夥夫隔着院牆喊端飯,四個人連忙過去了,端了飯回到這邊院裡吃。
裴有瓦吃得最快,很快端着空碗又過隔壁。
見趙連興吃完了,他想了下,便喊了聲連興哥,讓跟他到門口說兩句話。
聽他想要給兒子買個童養媳回去,趙連興有些吃驚,随即又了然點頭。
受了災的地方,亦或是窮困人家,總會有這些事,也常常是在外地買,省得多牽扯。
童養媳買回去,等長大了直接擺兩桌簡單的酒席,成親不用聘禮,也不用各種酒水禮物,要劃算很多。
一般親事托媒人相看,兩家來往後或許還有不成的。
而童養媳就養在家裡,以後真要成親的話,那是闆上釘釘的事。
就算長大了不和家裡兒子成親,找個好人家嫁到外面去,也是有備無患。
見裴有瓦很有這個意願,也打聽到了江海家住哪裡,趙連興便和他一起往村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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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啊?”江海聽見敲門聲,十分不解,這個時辰了,誰會來敲門,大夥兒都在家裡避風避寒。
“可是江海大哥?”門外傳來聲音,很陌生。
門一開,是兩個臉生的漢子,并非本村人,江海上下打量着他們,問道:“做什麼的?”
“我們是沿途賣貨的,今晚正在村裡歇下。”趙連興拱了拱手,十分客氣。
裴有瓦同樣行禮,他和趙連興對視一眼,趙連興會意,不過還是客套了兩句,才委婉說了來意。
江海正欲趕人,他以為是挨家挨戶敲門賣東西的,他最近正為了銀錢發愁,心中很不自在,沒想到這兩人竟問起孩子的事。
“你們……”他頓住。
裴有瓦直言道:“是我的主意,我家有個小兒子,今年五歲,我想給兒子抱個童養媳回去,江兄大可放心,若帶回去,必定會盡心養。”
江海沉默好一會兒,嘴動了動,眉頭再次緊皺。
少一張嘴吃飯,總能儉省些米面。
他打量一下裴有瓦,和旁邊衣裳沒有補丁的漢子相比,一看就不是多富裕的人家。
可,到底能換點錢。
他開口道:“這事我得商量商量。”
趙連興點點頭,說:“若有緣,明日一早可到村前找我們,這一路尚遠,最遲巳時過半,就要啟程趕路了。”
“嗯。”江海點點頭,不再言語。
趙連興和裴有瓦走了,他關上門,剛進西屋,就見炕上付秀銀睜開眼,問道:“是誰?”
江海看一眼炕角縮着的兩個孩子,沉默過後,喊外面女兒:“長蓮,帶弟弟上阿奶那邊耍一會兒,那邊炕上暖和。”
江長蓮聽見,進來看一眼爹娘,就帶着兩個弟弟過去了。
江老娘炕上鋪着家裡最厚的一條舊褥子。
家裡缺錢,打的柴火除了做飯燒水以外,都緊着挑去鎮上賣錢,因此家裡不大燒炕。
長夏聽見外頭來了人說話,他爹回來又是那樣的神情,十分不安。
西屋。
付秀銀劇烈咳嗽一陣,臉頰更紅,她氣都沒喘勻,聲音嘶啞:“不行!”
江海好半天沒出聲,他坐在炕沿,盯着地面看了許久。
末了他回過神,低聲說道:“是戶好人家,下得了苦,也有膽魄,這麼遠跑來做生意賺錢,想必家裡不缺那一口吃的,況且是給他五歲的兒子做童養媳,正經人家,不是什麼不好的去處,總比……”
江海住了嘴,眉心皺成“川”字。
總比進窯子裡好。
家道實在艱難,剛才那兩人的話确實令他意動。
付秀銀閉上眼,不理會他。
江海看着她發紅的顴骨,是不正常的潮紅,他心中越發煩悶。
這幾天還能撐一撐,可眼瞅着後邊就是年節了,沒錢沒糧,往後又拿什麼活呢。
真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舍棄的,還是長夏。
雙兒總要嫁出去,就當提前打發出門,錢少就少了,怎麼都比賣進老鸨手裡強。
他低低說道:“你又發熱了,今天這一頓藥吃完,明日還得去抓藥,我打的那些柴火,買了藥,就買不了多少米面,都得挨餓。”
“跟着我們也是受苦,老幺那麼小,就跟着有上頓沒下頓,瘦的不像是三歲,再沒吃的,也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他說着說着,斷出了利弊,便下了決心,長長歎息一聲:“如果有二三兩銀子,能帶你去鎮上醫館,抓些好藥,或許一兩劑就對了症,一發就過去了。”
“長蓮長林也能吃頓飽飯,手裡有點錢,能見着以後的光景希望。”
“長夏,就當沒這個緣分。”
付秀銀依舊閉着眼,淚珠順着眼尾滑入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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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亮,長夏睡得迷迷糊糊,朦胧睜開眼,就看見炕桌上點了油燈。
那一點燈火昏黃、迷蒙。
家裡很少會點油燈,見他娘坐在那裡不知縫補什麼,他揉了揉眼睛,細聲細氣開口:“娘?”
付秀銀低低悶咳了幾聲,聽見長夏的聲音,她手一頓,沒擡頭,隻啞聲說道:“還早呢,睡吧。”
長夏蜷縮在被窩裡,睡前冰冷的腳捂了一晚上,總算熱了。
他沒有亂動,姐弟三人蓋着一條被子,被窩裡熱氣尚存,翻身容易讓被窩變涼。
迷迷瞪瞪又睡過去,卻沒睡安穩。
天亮了。
江家院子裡來了幾個人,長夏聽到了他們說的話,神色惶恐,眼中全是不安。
江長蓮坐在炕下的闆凳上,懷裡是尚不懂事的幼弟。
房門關着,付秀銀依舊靠牆坐在炕上,她拉了長夏在自己身前,給兒子穿上改小的舊夾襖。
夾襖是她的,時間緊,改得粗糙。
她又給長夏多穿了一雙改好的襪子。
長夏坐在炕邊,兩條腿搭在下面,他惶惶無措,拽着付秀銀的袖口不放。
付秀銀下不了炕,轉頭對女兒說道:“長蓮,鞋,給穿好。”
江長蓮沉默上前,給長夏穿好了鞋。
付秀銀給長夏重新梳了頭,又理理衣裳。
外頭聲音小下去,似是談妥了,她眼淚倏然掉下來。
江海推開房門進來,看見長夏,嘴唇嗫喏幾下,沒有立即上前。
長夏說不出話,隻拉着娘袖子不放,細瘦手指攥得很緊。
過了一會兒,江海低聲說道:“長夏,跟爹走。”
長夏沒動,轉頭隻看着他娘,眼神驚懼哀切。
付秀銀眼淚淌個不停,她忽的一狠心,推了一把長夏,轉過臉說:“去吧,跟着他們走,這裡,不是你的家了。”
她泣不成聲,再說不出話來。
江海上前,将長夏緊攥的手從付秀銀袖子扯下。
長夏被抱出去了。
江長蓮跟到房門口,隻往外看着,淚水斷了線一樣往下掉,她不敢出聲。
三歲的江長林似乎意識到什麼,站在那裡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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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了裡正和村裡兩個上年紀的老人作見證,長夏被抓着手,在寫好的婚書上按了手印。
婚書上他的名字、籍貫、年歲寫得詳細,以二兩五錢的價格,某年某月某日賣給燕秋府芙陽鎮灣兒村人裴曜做童養媳。
是婚書,也是賣身契。
裴有瓦從荷包裡倒出碎銀,仔細稱好,按數給了江海。
他出門時帶了二兩碎銀,他夫郎特地給他縫在了衣裳裡,昨晚拆開拿了出來,剛才又借了趙連興五錢。
錢給清,長夏被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