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壯年漢子,家裡男丁也多,兄弟三人還沒分家,甚有膽量,轉頭直問道:“這孩子……”
哪有遠道從梅朱府來,一路走街串巷,還帶着個稚童的。
趙連興笑着開口:“是我那老弟給他兒子買的童養媳,老兄放心,婚書俱全,絕不是拐來的。”
農戶主人眉頭松了松。
裴有瓦聽見趙連興喊,一手牽着長夏過來,聞言便從懷裡掏出荷包,又從荷包裡取出折好的婚書。
看完後,農戶主人将婚書還回去,徹底放了心。
兩個夥夫往竈房搬東西,他倆忙着切菜淘米,就喊其他人幫忙點火架柴,忙忙碌碌。
農戶家的幾個孩子都覺得稀奇,膽大的出來圍看,膽小的從棉簾子後面冒出個腦袋。
長夏跟着裴有瓦,他話很少,即使看見同齡人,也沒言語,更别說湊上去玩耍。
下雪又刮風,進屋後,在地上跺跺麻木的腳,才感覺到腳上的冰冷。
一些貨物要搬進屋裡放着,不然在外面車上也是落雪。
裴有瓦出去之前,讓長夏爬上炕,給他裹了被子,叮囑道:“你在這裡暖暖,一會兒就有熱水喝,也有飯吃。”
長夏輕輕點頭,安安靜靜縮在炕角。
外頭天越發灰暗,門窗緊閉,又有還算厚實的舊棉被裹身,他手腳身體漸漸有了一點暖意。
聽到小孩的嬉鬧聲,他垂下眼睛,搓搓涼涼的臉蛋。
裴有瓦等幾個漢子不斷進來放竹筐包袱,還有車上沒賣完的燈籠,毛驢騾子有草棚底下可以待,闆車隻能就地放在院裡。
燈籠到底是紙糊的,堆積在車上,要是落一夜雪,淋濕壓塌了都太可惜。
長夏看見放進屋裡的花燈,鮮豔顔色各異,他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
沒多久,裴有瓦拎了茶壺,端了一疊碗進來,先分給長夏半碗熱水,讓他就坐在炕上喝。
幾個漢子坐在炕沿邊,邊喝邊聊兩句閑話。
這一群都是粗糙的大老爺們,和長夏一個娃娃沒什麼話說,頂多吃飯喝水時照顧一下。
至于玩耍,是根本沒有工夫的。
要趕路還要往各個村裡叫賣,尤其昨天已經進臘月了,這一路邊賣東西邊往回趕,快些也得小半個月。
每次到了村子後,裴有瓦隻讓長夏跟緊他,不讓去和同齡人玩耍。
一個是怕長夏貪玩走丢,另一個是他花了二兩五錢,費這麼大勁給兒子找個童養媳,不得不多留心。
想玩耍,等回了他們灣兒村,大小孩子都有,怎麼玩都成。
吃飯時天已經黑了,外頭風聲凜凜,屋裡炕桌點了一根蠟燭,借着這點火光,都端着碗悶頭往嘴裡刨飯。
一人一碗稀米湯,兩個大糙饅頭,就着一小盆熬白菜吃。
長夏坐在炕桌前,是裴有瓦特意給他騰出來的,他确實餓了,手裡抓着饅頭,小心夾了一片白菜。
知道他謹慎,吃得慢,也不怎麼敢在大人跟前動筷子,裴有瓦直接給他米湯碗裡夾了兩大筷子菜。
他們在外跑慣了,也都餓了,吃飯夾菜都快,按長夏這麼吃,沒吃兩口,盆裡就空了。
白菜有鹽味,和稀米湯混在一起,照樣能就饅頭吃。
長夏隻有一個糙饅頭,對他來說足夠了,再有一碗熱乎乎的稀米湯,能撈着一些軟爛的米粒。
他不懂童養媳是什麼意思,懵懵懂懂,心驚膽顫。
可這三天雖然跟着趕路颠簸,但每頓都能吃飽,夜晚睡覺時胃裡不再空蕩蕩,比往日好受很多。
這更讓他想不明白,思緒越發混亂。
像外面暗沉迷蒙的天,滿是化不開的風雪,什麼都看不清,混混沌沌一片,宛如夢裡。
吃完飯,幾個莊稼漢也不講究,就這麼睡了。
長夏睡在最左側,挨着牆,裴有瓦沒有挨着他,兩人中間隔了件卷起來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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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雪停了,但天沒有放晴。
裝好車後,驢隊從莊戶家裡出去,趙連興在村裡吆喝了幾聲,很快就有人來看。
賣了些山貨、燈籠、大竹掃帚,見不再有人買,驢隊才駛出村落。
一上官道,毛驢騾子和衆人都小跑起來。
長夏依舊坐在車上,圍着偏大的風領,頭上多了頂帽子。
早起裴有瓦在歇的那戶人家買的,那家小孩多,帽子也多,他花了十個銅闆,給長夏買了頂舊的棉帽,能護住耳朵。
往回趕的路還遠,沒有擋風禦寒的衣物很難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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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太陽的日子不多,天總是陰沉沉的,好在遇到的兩場風雪都很快過去。
長夏從沒走過這麼遠的路,來過這麼遠的地方,甚至還坐船過了一條很大很大的河。
青雲大河西邊就是燕秋府地界。
驢車一路颠簸,車輪吱扭吱扭轉着,不知行了多少裡。
趕在臘月十八這天傍晚,總算在一個叫灣兒村的地方徹底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