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頂,白光透過尚書府邸的層層檐角,在青石小徑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蘇以甯和蕭淮之一前一後在青石小徑上走着,中間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隻有淡黃色裙裾拂過石闆時發出的細微摩擦聲。
蘇以甯在心中已将蘇禹罵了個狗血淋頭。
什麼腳踩兩隻船、玩弄别人感情這種不過腦子的話,也隻有蘇禹能這麼大聲的嚷出來,最要命的是還被正主聽見了!
現在蘇禹找個由頭就跑了,留下自己在這備受煎熬。
她原本是想找蕭淮之打聽事的,可有了剛才那一出尴尬場面,她實在問不出口。
她總不能拽着蕭淮之,直接了當的問,“好久不見,你知道三殿下最近過的怎麼樣嗎?”
聽起來更像坐實了三心二意壞女人的名頭。
“聽說景恪牽扯進貪墨案,被關進宗正寺啦?”
聽起來像她活膩了。
深秋的日光不像夏日那樣灼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蘇以甯卻總覺得越照越涼,尤其心裡更是涼飕飕的,一片怅然。
“蘇姑娘看起來有話想問我。”最後還是蕭淮之率先開口,打破僵局。
溫潤如玉眸子沒有半點不悅或是介懷,看的蘇以甯有些心虛,讪讪道:“方才真是對不住啊,我兄長是誤會了,我定會找他澄清,不叫他亂說。”
“不知蘇姑娘口中的亂說指的是哪一句。”
裴含、景恪和自己,究竟哪一個是亂說呢?又或是三者全都沒有入她的心。
蕭淮之忽然感覺自己處理家事耗時太久太久了,久到景恪已經和蘇以甯相知相熟,蘇以甯甚至會為他擔心,為他難過,為他......以身犯險。
明明自己離開前他們還是完全不熟的。
蕭淮之沉寂了好一會,面上是蘇以甯看不懂的情緒,她知道蕭淮之生的好看,像廟中最潔淨的那尊玉觀音,隻可遠觀,不可亵渎。
她從未走近,也不知道蓮花座下壓着的是無數瘋漲的欲念。
一聲微不可查地歎息後,蕭淮之似是妥協道:“宗正寺貪墨案,景恪暫時性命無虞,你還想知道什麼便問吧。”
蘇以甯原本已經想放棄回頭另想辦法了,沒想到還有峰回路轉,“多謝!我回頭一定好好解釋,壓着兄長來給你道歉,不會損你半點名聲的!”
“我聽聞宗正寺的少卿的蕭家人,可否詳細講講事情始末?”
蕭淮之沒有否認,“貪墨軍饷、結黨營私,罪名足夠嚴重,但不至于直接處死。”
“既然如此,不應該是大理寺處理嗎?”
宗正寺是處理審理皇族案件,主管皇族成員之間的糾紛,一般審理的案件都涉及皇室内部的紛争和利益沖突。
蘇以甯眉頭輕蹙,“即便貪墨案牽扯到了景恪,那也該歸檔與大理寺,或是移交給戶部,怎麼會交給宗正寺呢?”
若真是大理寺或戶部還好辦些......
蕭淮之腳步頓住,看向蘇以甯的神色多了幾分認真。
他原以為蘇以甯要問的是景恪過的好不好,什麼時候能出來,可她直接問到了一針見血的關鍵處。
“你真想知道?哪怕會給自己帶來危險也在無所謂?”
蕭淮之看着少女堅定地神色,神色晦暗不明的吐出幾個字:“東宮燈将盡,有人欲剪芯。”
見她神色懵懂,蕭淮之又輕聲開口,這次說的更加直白:“太子病危,皇帝不願公開——”
蘇以甯飛快堵住他的嘴,蕭淮之渾身僵硬了一瞬,将後半句咽了回去。
蕭淮之敢說,她是真不敢聽。大庭廣衆之下談論皇帝都不願意公開的事,把皇家秘辛當家長裡短地唠,她有幾個腦袋夠砍?
印象中的太子病危也提前了足足一年。
蘇以甯哪裡還不明白,這兩件事是連在一起的,前世就是貪墨案結束後不久太子病逝,今世又是與貪墨案一同出現。景恪不是涉嫌貪墨,而是涉嫌殘害手足,謀害太子,這才交給了宗正寺去查。而皇帝不願公開皇室醜聞,故意貪墨掩蓋。
“你想救他嗎?”
“不,他不需要我救。”蘇以甯啞聲道:“清者自清,他會沒事的。”
“你就這麼相信他?”
信,怎麼不信,前世人家不就全須全尾的出來了,還順帶狠狠坑了大皇子一把。
前世景恪被放出來後,緊接着大皇子就倒了大黴,明面上也是因為一些莫須有的借口,不過大皇子反應迅速,拉了支持他已久的右相擋刀,這才沒被這場邪火燒着。
如果太子的死是人為的,蘇以甯心中更偏向是大皇子動手,想栽贓嫁禍給景恪,一箭雙雕,最後又被景恪反将一軍。
蘇以甯心中有一個大膽的猜想,景恪不會是故意進宗正寺的吧??
他明明可以直接拿出證據,為自己力證清白,前世卻偏偏要等事情鬧大後才出手,蘇以甯腦海中沒由來閃過一句話。
【蘇二姑娘可聽說過一句話?做戲要做全套。】
【我可以幫你,不過蘇二姑娘要欠我一個情。】
她與景恪自從上次不歡而散至今已有月餘,這些日子都在各忙各的事,各掃各的雪,一句話都沒講過。
可她卻無端覺得自己接近了真相。
欠他一個情是吧?
她還!
如果她能時隔已久不聯系的情況下,完全猜中景恪的心意,又助他破局,這個天之驕子怎麼着也得跟她低頭道歉了吧?
“不說這個了。”蘇以甯含糊道:“今日多謝蕭世子答疑解惑,雲來客棧新招了位西域廚子,等世子得空,可要一起嘗個鮮?”
這是蘇以甯第一次約他出去,卻是為了别的男子。
蕭淮之眉眼低垂,淡淡道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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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同走着,在尋錦陽公主地路上,聊起錦陽郡主的事。
蕭淮之調整腳步,與蘇以甯并肩而行,他近乎能聞到身邊人身上若有似無的脂粉香,和上次抱她時的味道一樣。
幾乎是下意識像蘇以甯的腰間看去,淡黃色的裙身勾勒出腰身,很細,捏起來是軟的。
蕭淮之眸光暗了暗,面上還保持着原先的模樣,耐心解釋道:“那日在宮裡我碰巧看到錦陽在哭,一問才知道是被宮内的婢女欺負了。”
“婢女,欺負郡主?”蘇以甯感覺不可思議。
“嗯。”蕭淮之輕聲道:“太剛則折,太柔則靡,錦陽性子柔和,不善禦下,即便被欺負了也不會去告狀,有些刁奴就起了心思。”
蘇以甯心中五味雜陳,她是個有仇必報,即使自己痛的鮮血淋漓,也要咬下對方一口血肉的性格,她是第一次見到錦陽這樣的人,而且對方還貴為郡主。
這已經不是柔和,是懦弱。
“錦陽自己不能随意出府嗎?”
“不能,安王管束子女十分嚴厲,覺得女子不該抛頭露面,錦陽性子又害羞,碰上安王鐵血手腕更是内斂,安王怒其不争,所以父女關系不是很好,更不管錦陽所想。”
“還好錦陽遇到的是你。”蘇以甯百感交集道:“你倒是心善,願意為了錦陽去說服安王。”
蕭淮之眸光閃爍,也沒有反駁。
在他講述的話語中,他其實省去了一段。前幾日在宮中遇到錦陽在哭時,他原本瞥了一眼就走開了,錦陽與蕭淮之隻是互相認識,并不熟悉,光是看那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氣勢,隻覺得蕭淮之像寒潭映月,伸手可撈,觸之即凍,錦陽不敢找他幫忙。
是蕭淮之聽到女子微弱的抽泣聲中夾雜着自言自語,他耳力向來不錯,聽到了錦陽口中“蘇時語”、“蘇府”等字眼。
蘇時語,蘇家嫡長女,蘇以甯的姐姐。
蕭淮之記得蘇以甯很依賴這個姐姐。
他原本都已經走出幾丈遠,腳步調轉,又走了回去,高大的身影停在錦陽一步之外,緩緩蹲下,平視錦陽通紅地眼睛。
錦陽郡主也不知道為什麼蕭淮之突然願意幫她,總之蕭淮之既然願意幫她,那在她心裡蕭淮之就是和蘇時語一樣的好人,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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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裴府。
洞房花燭夜,房間内大紅雲錦喜被鋪的整齊,被面用金線繡着并蒂蓮,暗處有一角被故意揉皺,仔細瞧去,上面還撒着花生桂圓。
林菀蒙着蓋頭坐在床邊,袖袍下指尖劃過床沿雕花,木頭上細密的紋路硌着指腹,反而讓她有種奇異的踏實感。
遠處隐約傳來宴席散場的笙箫聲,随後一個身影推門而入,隔着蓋頭能聞到淡淡的酒氣。
她知道是裴含來了,輕柔地喚了一聲“夫君”。
若是平時,裴含看到林菀如此模樣定會欣喜若狂,迫不及待挑開那蓋頭。但是真到了今日他反而隻剩下迷茫,還隐隐有一股排斥。
他從前喜愛的林菀真的是林菀嗎?林菀身世可憐,性格柔和,不争不搶,他喜歡林菀這種溫柔體貼的模樣,也看不慣蘇以甯總欺負她。
蘇以甯已經有這麼多東西了,林菀什麼都沒有,因此每次二人有什麼争執,他總會偏袒林菀一些。
可林菀的模樣如果隻是裝出來的呢?
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連着數日心煩意亂,在他将事情想明前,不知道該怎樣看林菀。
随着蓋頭揭落,她看到裴含如玉的臉上因為醉酒而産生的薄紅,林菀一顆心砰砰直跳。
“我去書房一趟,今日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你先休息吧。”
林菀那顆喜悅的心頓時被澆了個七葷八素。
她了解裴含,自然能察覺到裴含的冷淡。
“裴含哥哥!”
林菀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琉璃珠,簌簌落下。壓着心底的委屈,她甚至不敢和裴含去鬧,像蘇以甯那樣肆意去發脾氣,她從來沒有過。
她無法不嫉妒蘇以甯,因為她從來不能這樣随心的活着。
這麼多年來一直如此,蘇以甯有一分不滿便要表現出來十分,反觀她即使十分不滿,也隻敢表現出一分。
她隻能去恨,用滿腔的恨意去填滿自己,否則她連江南的那幾年都熬不過去,面對無數個冰冷的夜,和精神幾乎不正常的阿娘,她就是這麼恨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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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陽郡主同蕭淮之離開的時候,已是傍晚。
蘇以甯站在蕭淮之旁邊,就這麼看着錦陽與蘇時語在門口依依惜别,難舍難分。
“時語姐姐,我走了。”
這聲姐姐叫的蘇時語心腸一軟,同時叫的蘇以甯眼前一黑。
錦陽郡主最終還是一步三回頭上了馬車,車輪滾動卷起一地塵土,直到馬車消失在街角盡頭,蘇時語才回府。
罷了罷了,阿姊開心就好,她也隻要阿姊健康平安的活着。
蘇以甯已經下定決心,說什麼都不能讓阿姊回沛縣,前世好端端的一群人出城,回程的卻是一人,一棺。大夫隻說是蘇時語體弱,得了風寒加上舟車勞頓再一場高熱下再也沒能醒來。
“阿姊!”
蘇時語像是有些心不在焉,蘇以甯一連喊了她好幾聲才回過神來,“阿姊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沒什麼。”蘇時語猶豫道:“甯甯,不然我年後還是不回沛縣了。”
“怎麼突然這麼說?”
蘇以甯眼睛很亮,眉宇間有些喜不自勝。
這簡直是瞌睡了有人送枕頭,她最近幾日才惦記着這檔子事,沒想到蘇時語主動提出不去了!
“不去就是不去了。”
在蘇以甯的再三追問下,蘇時語又補充一句:“錦陽也不讓我去,她說路上不安全。”
“什麼?”蘇以甯不可思議,這話自己先前不是沒提過,蘇時語跟哄孩子一樣給她糊過去了。
怎麼她提這麼多回都不行,錦陽一提就成了?
“......郡主說的在理,那阿姊就别去了。”
蘇以甯感覺很郁悶,郁悶的她晚上整整多吃了一碗飯,盛飯時還特地繞着蘇禹走,故意揚了揚手裡的飯碗,勢必要打破“傷心不已,食不下咽”這個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