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旁,花樹正盛,結實的樹幹上綁了兩道麻繩,麻繩末端連接着一塊木闆,樹影婆娑處,細碎的陽光偶爾透過枝頭落到麻繩底下纏着的木闆上,遠遠望去竟是一個精緻的秋千。
蘇以甯眼神空洞,心事重重地坐在秋千上,任由微風拂過發絲,花瓣落至頭頂。
旁邊就是宴客的廳堂,蘇護等人就在旁邊的廳堂中,她所在的地方是他們出門的必經之路,一會不管有誰出來,她都能第一個看見。
片刻前,她幾乎是麻木地走出堂屋,走到花樹旁,頭重腳輕,渾身血液冰冷至極。
貪墨案應該是真的,她不認為張蘊姝的腦子能編出這麼完整的故事來哄她。
況且這樁貪墨案她有些印象,也許是因為自己重生後的變動,連帶着貪墨案竟提前了一年爆發,景恪也被關入了專門處理皇族案件的崇正寺。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院子裡見到的,蘇禹寂寥傷感的背影。現在想來可能不完全是蘇禹在悲傷秋月,她越發笃信景恪是真的出事了,種種事情迸發,蘇禹才如此沉悶。
蘇以甯本想多套幾句話,但更多的細節張蘊姝自己也不清楚,從她那套出來的隻言片語并不能全信,她得找人求證一下。
如果從大門處出來的是蕭淮之或者蘇禹,自己便去問個清楚,如果是蘇護......
花樹秋千距離門口還有一段距離,她可以轉身就跑。
蘇以甯沉默地晃動着秋千,心中猜測着,一會先出來的人大概率是蘇禹了。
蕭淮之是客,會跟着蘇護一起出來,而蘇禹心中惦記着自己瞞他的事,說不定會想辦法往外溜來尋自己算賬。
四下無人,她努力的回想着前世貪墨案的細枝末節,卻可悲的發現,那時候的她一心都撲在裴含身上,将自己困在了後宅的四角高牆内,根本就不了解這樁案子。
隻知道景恪前世性命無憂,可名聲從此差了很多,加上後面景恪還有殺妻的嫌疑,更是一落千丈,從此成了陰狠毒辣的代表。
那時她整日最上心的就是裴含喜歡吃什麼,穿什麼,今天和自己說了幾句話——裴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蘇以甯初次執掌中饋,要學的地方有很多,閑暇時間都在處理各種雞飛狗跳的瑣事,每天忙的連軸轉,對外界的信息根本就不關注。
遠處傳來了輕微的動靜,蘇以甯回了回神,定睛向門口望去。
率先出來的人是個少年身形,紫衣黑發,頭發用發帶規整束起,整個人透着少年氣息。
對方也看見了她,少年臉上姣好的五官瞬間的扭在一起,似乎是怕她跑了,咬牙切齒往這裡走。
“蘇、以、甯!”
蘇以甯停住秋千,幾乎同時開口道:“兄長,我有問題要問你。”
“巧了,我也有話想好好問問你。”
“兄長,我先......”
蘇禹想也不想拒絕:“我先問。”
蘇以甯猶豫了一下,覺得跟他解釋總比跟他扯皮來得快,“好。”
蘇禹一肚子問題恨不得噼裡啪啦全吐出來,一股腦砸在這個小沒良心的臉上,卻在真正靠近蘇以甯後,看到蘇以甯捏着麻繩的手心泛着紅,臉色變得古怪,問出了一個兩個人都沒想到的問題。
“你的手怎麼了?”蘇禹上下打量起她,發現除了手心不對勁外,整個人看起來也怪怪的,像是被暴雨淋蔫了的花朵十分萎靡,猜測着:“方才與人起沖突,被打了?”
聯想到蘇以甯往日風格,又看她現如今低下頭期期艾艾的模樣,蘇禹心中越發肯定有事。
蘇禹正是十八九歲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少年心氣在這個年紀體現的淋漓盡緻,心裡腦補了一場自己妹妹被人排擠欺辱的場面,當即也顧不上和蘇以甯算賬了,拽着她就要回去找場子。
他拽了兩下沒拽動,瞪道:“瞧你這模樣就知道是跟人吵架了,說吧,是誰?”
“就是上次那個張家姑娘......我對天發誓,今天是她先招惹我的。”
“然後呢?”蘇禹恨鐵不成鋼,“沒吵赢,然後還被打了是吧?你在自己家,今日還趕上蕭淮之上門來謝你,他與我都會給你撐腰,天時地利人和讓你站完了,你居然還輸,出息呢?”
望着她泛紅的掌心,蘇禹追問:“她都打你哪了?”
“女孩子之間的事你就别管——。”
見蘇以甯仍舊盯着腳尖站在原地,蘇禹不耐打斷道:“說!”
“她......”蘇以甯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溫吞半天才說道:“她拿臉打我的手。”
“呵,我就知道,她居然敢拿......”蘇禹戛然而止,難為他一雙鳳目瞪得滾圓:“你說她拿什麼?”
“臉,打我的手,我手就紅了。”蘇以甯重複。
這下欲言又止的成了蘇禹,他幾次三番張嘴,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兄長,真的是她先惹我的。”
沉默半響,他對着蘇以甯無辜的臉,開口道:“她沒去父親那告你的狀,真是稀奇。”
不怪他想岔了,他是實在沒想到蘇以甯打完人還一副失魂落魄,眼尾發紅的模樣坐在這,俨然一副出什麼事的樣子。
“去呗,你不是說今日在蘇府府内,蕭世子又特地登門來謝我,我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嗎?想必該頭疼的不是我,該是蕭世子和兄長你。”蘇以甯滿不在乎地微微晃動着秋千,模仿着蘇禹剛才的話。
蘇禹被噎了一下,找回之前怒氣沖沖的想要質問她的感覺了。
在他心中蘇以甯被打是一回事,他不能眼睜睜由着别人欺負自己妹妹,可現在成了蘇以甯打人,看見自己妹妹學的跟自己一樣十成十的潑皮無賴,蘇禹還是很頭疼。
“你們父親都聊什麼了?”
“你還好意思問。”蘇禹雙手環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當初蕭世子說了個開頭我就覺得怪哉,以往這種八卦你聽的最起勁,結果你直接就跑沒影了。”
“那不是父親讓我去照顧郡主嗎。”
“是不是你心裡有數。”蘇禹開門見山道:“聽說你俠膽義肝,見到當年重傷流落郊外的蕭世子,即便他渾身破爛宛如路邊乞兒,你也菩薩心腸的救了他,還給了銀錢,又好心找人給他治傷?”
“算是吧。”蘇以甯微微思索一下,發現如果這麼概括倒也行,好像都是避重就輕過的實話。
一個謊言往往需要無數個更大的謊言去圓謊,但實話實說或是這樣避重就輕、真假半摻就不用了,反而容易讓人信服。
他沒說自己是在深更半夜郊外破廟裡特地尋到的他,略過了時間與地點,隻詳細放大了自己給他銀錢,幫他治傷。
蘇以甯一顆心才放下,這樣一來她就不怕蘇護會找她麻煩了。
不過蕭淮之來蘇府這一出也是前世沒有的,前世的裴府與蘇府結親,時間還要往後推一推,得是初冬時分,她見到的蕭淮之陰郁冷戾,像是開了刃的刀劍,乍看以為是來砸場子的,雖然他撂下足足數箱子銅錢作為随禮的舉動,也很像是在砸場子。
正常人随禮都是包好的銀票或是物件,誰會送一枚枚銅錢?還是按箱送的!
後面幾個丫鬟将東西入庫時一枚枚在那數,還是蘇以甯歎了口氣說不用數了,是三萬貫,最後才按照三萬貫入庫。
難道就因為她沒嫁給裴含,與裴府結親之人變成了林菀,所以蕭淮之才上門答謝?
可她嫁人與否跟他什麼答謝有什麼沖突啊??哪裡她嫁了人了,蕭淮之就不認識蘇府的路了?
蘇禹面無表情地繼續說着:“他們講話文绉绉的我不喜歡,不過父親很受用。”
說到此處他清了清嗓子:“我大概給你總結一下,蕭淮之的話譯成大白話就是,你很善良,溫柔,漂亮,能幹,聰慧......”
“總之将你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說你高風亮節,璞金渾玉。”
蘇禹隻覺得蕭淮之瞎了,哪位高風亮節的仁義之士能說出以臉打手這種渾話?
“呵,這位蕭世子還是不夠了解你,不然斷誇不出這種話。”
蘇以甯在心中默默反駁。
錯了,自己更矯情更無禮的一面他都見過。
他知道蘇以甯喜歡吃沒有殼的杏仁、去了皮的葡萄,甚至是沒有籽的寒瓜。也知道她會三更半夜翻牆出門,從小爬樹掏蛋,下水抓魚什麼的都幹過。
這些話誠然是他了解過自己的麻煩與鬧騰後還自若誇出口的。
說着說着,蘇禹突然回過味來。
“先前我們都被罰跪祠堂的時候,你鬧得要死要活的非要出去,是不是因為蕭淮之?”
蘇以甯低着頭,指尖反複磨搓袖口,心虛道:“是。”
蘇禹冷笑一聲,臉上挂着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父親被他的表象蒙蔽了,我可沒有,你現在最好如實招來。”
“你與這位蕭世子,究竟是什麼關系?”
蘇以甯一張俏臉憋得通紅,又由紅轉白,最後憋出一句:“沒什麼關系啊。”
眼看蘇禹瞪着眼睛要發作,蘇以甯連忙轉移話題道:“該問的你都問了,總該讓我也問上一句吧。”
不等他點頭,蘇以甯直接将整理好的幾個問題,連帶着堂屋内與張蘊姝起的沖突,一一道來。
蘇以甯邊說着邊觀察起蘇禹的臉色,見他逐漸嚴肅,便也猜到張蘊姝所言非虛。
“這事我不好同你細說,此事兇險,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蘇以甯也是個倔的,蘇禹不肯說她就軟磨硬泡、死纏爛打,一時間兩頭倔驢誰也倔不過誰。
兩頭倔驢互不相讓,倔着倔着,其中一頭感覺到不對勁。
“你很關心他?”蘇禹眼睛一眯,回想起之前及笄宴上蘇以甯就跟張家姑娘起過争執,當時景恪還誇蘇以甯打得好。
再到後來景恪甚至主動問起過蘇以甯,蘇以甯今日又十分緊張景恪的模樣......前因後果聯系在一起,蘇禹感覺自己嗅到了一點呼之欲出的苗頭,他審視着問道:“你和景恪又是什麼關系?”
蘇以甯先是遲鈍的、慢半拍的“啊?”了一聲。
“......也沒什麼關系。”
蘇禹這下徹底怒了,“蘇以甯,你打量着我是傻子特别好騙是不?”
蘇以甯不肯說,他腦子裡自己腦補了一出戲,臉色變化堪稱精彩,“你千萬不要幹什麼損人不利己的事啊!玩弄别人感情是沒有好下場的,你想想裴含那個狗東西,他肯定就沒好下場!”
“哥,不是這樣的......”
蘇禹痛心疾首,氣的恨不得沖上去搖醒蘇以甯,根本聽不進去:“你不要被裴含傷了心就做糊塗事,會後悔的。”
“哥,等一下,你先别說了......”
“退一萬步,你就算要踏兩條船,你看着點踏,别人我管不着,你别踏景恪頭上啊!”蘇禹無法接受自己的妹妹渣到了自己好兄弟頭上。
“哥!”蘇以甯急忙打斷,順着他身後指了指。
幾丈之外,玄衣墨發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秀逸如玉,如青松挺拔,蕭淮之靜靜地站在那裡,花樹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大片陰影下,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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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内。
沉香書案前,約莫五六歲的男孩正在練字,一位美豔女子彎腰俯身,柔聲教導着。
樂平匆匆趕來,推開門就看見這麼一副溫馨的畫面。
女子青蔥似的指尖捏着男孩的小手,腕骨間的翡翠镯子涼涼的挨着男孩,男孩似乎覺得有趣,注意力一時間分散,望着镯子咯咯直笑。
“母妃,不好了!”
樂平的驚呼聲打斷了這份溫馨,旁邊的侍女也追上來,立刻跪到地上請罪:“貴妃娘娘饒命,奴婢沒能攔住公主殿下。”
女子終于擡起頭,對着侍女揮了揮手,示意她下去,又語氣平靜道:“樂平,别吓到平兒。”
“您怎麼還有心思管他練字呀。”樂平不滿的看了眼什麼都不懂的稚童,“三哥出事了!”
在她眼中這個弟弟遠不及景恪要緊,景平今年已經六歲了,寫字還和狗爬似的。
要知道景恪在這個年歲已經能吟詩作賦,出口成章了!
樂平不喜歡小孩,尤其不喜歡蠢小孩。
柳貴妃與她想的完全相反,她一臉慈愛的望着景平,耐心的教他習字。
“慌什麼,陛下既然将他關押在宗正寺,就不會讓他随便死了。”
“母妃,他也是您親人呀!”
柳貴妃眉梢似柳葉輕揚,笑起來時自帶三分渾然天成的妩媚,話語間卻透着涼薄。
“你前幾日不是還與我哭訴他對你如何不好嗎?我是管不動他了,且随他去吧。”
樂平是來告過狀,告的就是景恪不許她接近沈文懷的事,她心裡不爽景恪不幫她,可她沒想景恪死啊!
景恪有能力,有權利,她出了什麼事尚且能找景恪罩着她,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景恪也不至于見死不救,要是景恪沒了她以後指望誰?指望這個大字都認不全的弟弟嗎?
“母妃,父皇将他以貪墨案名義關進去,便是給三哥留了退路的!貪墨案本就可大可小,你就替三哥去求求父皇吧!聽說中宮那邊還替三哥說了幾句好話呢——”樂平話說到一半,柳貴妃像是被觸到逆鱗,臉上的笑迅速消失殆盡。
“貪墨案本就是子午須有的事,貪墨可大可小,就怕有人貪得不是銀錢。”
柳貴妃胸口劇烈起伏,嗤笑一聲:“事關中宮利益,中宮那位能真心替他去求情?别做夢了!”
樂平還想再說些什麼,對上柳貴妃淩厲的神情後,又默默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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