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季從舟此人心性豁朗,對萬事萬物都抱有極高的興趣和熱情。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的事物,到他跟前都是不可多見的奇聞,需要細細觀賞琢磨。
如此盛如繁星的喜好裡,又唯有兩項獨樹一幟:
一是遊山玩水、周遊天下——可惜身份所限,不得不困守行宮十數年;
二是吟詩作對、詠賦作章——奈何有心無力,水平實在一般。
正因為有自知之明,難得觸摸到的妙辭佳句之靈感,就這麼被一句庸俗之語毀得一幹二淨,說是天塌地陷都不為過。
季從舟的憤怒可想而知。
他氣勢洶洶地轉身,打算好生譴責一番罪魁禍首——
十步之外,也是一對主仆。
侍從聽了公子的話,從包袱中翻出一塊棉布,已經朝着桂花樹而去。摘桂花的打算不言自明。
那位公子倒是安安穩穩地站在原地,一襲再普通不過的白色長衫,素淨得沒有丁點兒花紋。大約是嫌冷,公子伸手将披風攏緊,同樣白得耀目的披風将他整個人包裹其中,即便如此,遙遙一看,依舊覺得此人姿容清瘦,可見披風下的身形有多單薄。
大約是察覺到注視,白衣公子微微偏頭。如墨的頭發和淨白的發帶随着動作飄揚在風中。公子眉目如畫,望着季從舟的瞳仁深邃沉靜,唇色有些淺淡,卻不減風姿。
漫山遍野的絢爛桂花在他身後仿佛都成了點綴。
他隻是這般随意地站着,天然便成了美景中那道點睛之筆。素衣素顔,卻莫名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驚豔之感。
對視的瞬間,季從舟的耳中隻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強烈、有力、不容忽視。
不知過了多久,季從舟怔然的狀态被青柯一個巴掌打破:“公子——”
後背倏然挨了一掌,季從舟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本能扭頭去抓擾了他心境的罪魁禍首。
青柯似是覺得丢人,微偏着頭,聲音壓得很低,一臉的慘不忍睹:“那位公子跟您打招呼。”
“……”
季從舟遲緩地眨了下眼,反應過來現下的處境,略有些僵硬地轉身,朝着白衣公子遙遙一拜,慚愧道:“失禮失禮,還請公子見諒。”
“我們擾了足下賞景,該是我們緻歉才是。還望公子勿怪。”白衣公子微一颔首,語調是季從舟意料之中的徐緩清晰,透着股溫文爾雅的書卷氣。
“嗐——”季從舟渾不在意地擺擺手,正想說“公子言重”,眼珠一轉,忽然狀似為難地歎氣,“公子說得是極,方才賞景的心境确實難再尋回。”
白衣公子安靜地等待下文。
“若是公子實在抱歉……”季從舟折扇敲了敲掌心,“我方才聽您說要做桂花糕?”
白衣公子聞音知意,莞爾道:“還請公子賞光品鑒。”
季從舟笑吟吟地拱手:“不勝榮幸。”
*
一刻鐘後,季從舟站在寺廟的廂房裡左顧右盼。
這是寺廟後院一處獨立的院落,兩間客室并一間膳房,小巧的院落中載着棵高聳入雲的古樹,隻留下一人可行的小徑。
雖然幽靜,卻也着實偏僻。
季從舟站在客室中央,看着隻有一張方桌的可憐屋子,震驚之餘又有些無從落腳。
方桌肉眼可見得上了年頭,卯榫處看上去不太結實,配套的長椅更是不遑多讓。
确定屋中隻有這一處落腳之地,季從舟半是絕望半是好奇地伸出手,試探地在長椅上摁了摁。
“可以坐,不會摔倒。”溫和的嗓音忽然響起。
季從舟被逮個正着,唰地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原地。
白衣公子提着水壺進來,像是沒有注意到他的無措,泰然自若地拿起杯子倒水:“桂花糕還要一炷香才能出鍋,委屈公子先飲些清茶。”
“不委屈不委屈。”季從舟接過杯子一飲而盡,牛飲完,看着空空如也的杯子,又一陣尴尬席卷心頭。
白衣公子仿若不覺,若無其事地拎起水壺重新往杯子中添水。
這位公子美則美矣,卻實在寡言。
季從舟當時被沖昏了頭腦,一時沖動厚着臉皮跟過來,此刻對坐無言,又接二連三地失了态,後知後覺湧上些許後悔。
不過這情緒一閃而過。
他向來會調整心态,三兩息的功夫,已經好奇地打量完四周,問:“公子是在這裡小住?”
家具凋零,不似常住。
主仆倆卻熟門熟路,看上去已經住了一陣子。
白衣公子:“初來乍到,多虧住持慈悲,收留了我們。”
季從舟問:“公子不是晉州人士?”
白衣公子:“雲遊人士,不知來處,不問歸處,隻念一時興緻而已。”
這股灑脫的心态一下子戳中了季從舟。
本來就已經八九分的好感,此刻更是直線飙升。
季從舟眼睛晶亮地看着他,興沖沖地問起雲遊見聞。
白衣公子有問必答,徐徐講着行過的地方,各處的風貌,就連奇聞轶事都能說上兩則。
故事太吸引人,甚至連松軟香糯的桂花糕都不那麼有吸引力了。
一直到熱騰騰的桂花糕變涼,茶水續了兩壺,季從舟才意猶未盡地止了話題。
季從舟道:“還未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免貴姓溫。”溫公子依舊語調溫文,多的卻不肯再說。
季從舟像是沒有察覺他的防備,坦然一笑道:“在下季從舟,四時無窮之季。”
溫公子配合地問:“敢問‘從舟’何解?”
“我執杯酒問平生,且從行舟流水去。”季從舟舉杯吟詩。
“倒是開闊灑脫。”溫公子問,“恕我寡聞,此句出自何處?”
“乃是不才拙作。”季從舟話說得謙虛,眸中卻透出自得之意。
溫公子默默回憶了方才那句詩,贊賞地颔首:“公子好文采。”
季從舟高興地舉起酒杯:“有緣相逢,在下以茶代酒,敬溫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