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角落裡,一名十五六的小沙彌,正阖眼念經,隔絕迎來送往。
那沙彌額間一抹朱砂痣,倒是晃了旁人的眼睛,過往香客止不住地将目光投向他。
這沙彌神清骨秀,天賦卓絕,雖年紀輕輕,但佛門造詣了得,當世無出其右。
“這就是了空師傅?”
“對!不出意外,普善寺下一任住持便是他師父清風長老!”
“啧啧!倒真是師父憑弟子貴了。”
…………
沙彌腳下影子由長變短,由短變長,繞他周身轉了大半圈。
香客擾擾,夜色寂寂,他照舊那麼跪着,念着。
許是烏雲遮月,窗戶昏黑,一絲光亮也沒透進來。
“嘩啦!”
流水淅瀝裁斷念經聲,沙彌擡起眼皮,露出雙雪做的眼睛。
萬裡雪飄,闖進一點青,紮下春天的根。
荷蓋瀉水,流出一小節藕似的胳膊。
烏發如瀑,青荷作衣,空而甯靜的眼裝得下世間萬物。
衛昭一愣,打起精神睜大眼看下去。
這分明是那夢中女子,此刻活氣鮮妍,不似初見如枯木将亡。
少女歪頭看沙彌,張嘴想要說話,卻隻吐出一個泡泡。
“噗——咕噜——”嘴唇開合,牙牙學語。
“了——空——”短短兩個字,叫她念得如泉水叮咚,餘韻悠悠。
那樣好聽的聲音,那樣好的姑娘。
衛昭眼神發直,有些怅惘。
沙彌仿佛被燙到,目光伸向缸裡。
哪還有青鯉的影子。
打那以後,寺裡多了一名香客,山下憑空出現了一名赤腳大夫。
她年紀輕輕卻無師自通藥理,每日采來草藥,為山下窮苦之人号脈診疾。
那香客一開始總追在沙彌身後。
“小和尚,這是什麼?”
“小和尚,那是什麼?”
“小僧不叫小和尚,施主可喚小僧了空。”沙彌耐心回答她稚子般的問題,末了又補了句。
“了空是你的名字麼?”
“不是名字,是法号。”
“我也想要法号,你幫我起一個吧。”少女靠近幾步,請求道。
了空眸色明滅,退了半步:“施主無需法号,或許施主想要的是名字。”
“那你幫我想一個吧,了空,我要跟你一樣好聽的,不,比你的還要好聽一點才行。”
少女叉腰敲他,沙彌喉結滾了滾:“見春。常見春。”
“常——見——春,”少女舌頭捋不很直,帶些奇怪的口音,并不難聽,倒像風動水鳴。“好聽!我喜歡!我有名字了!”
少女并不常待在山上,山下繁華得很,比之中州明山宗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新鮮事物那麼多,網住了少女的心。
了空下山除魔時,總能聽見少女的聲音。或是孩童羞怯地給見春帶來吃食,她莞爾一笑;或是見春細聲細氣叮囑病人,眉眼彎彎。
了空每每轉身避開,那聲音卻止不住地往他耳裡鑽,“謝謝你的荷花酥呀。”
“我給你和大師傅帶了荷花酥!”日暮時分,少女腋下挾着風車,手裡提盞荷花燈,肩上還背了兩袋糕點。
常見春仍穿那件青衫,内襟粉白微露,烏發單用一根樹枝暫且固定住,啪嗒啪嗒跑動間帶起清風,山路上燈影搖搖,她的發髻晃開。
了空沒在殿内誦經,正巧立于寺門前。他轉動佛珠的手停下來。
夏日蟬鳴響滿山野,空氣燥熱潮悶,風雨欲來。
少女停在了空面前,荷香幽幽,混着糕點甜香,蠻不講理地占據他的鼻腔。
“嘗嘗?”少女舉起來一塊遞給沙彌,眼睛星亮。
“出家人不宜食甜食。”了空側首,唇畔擦過細膩的糕點,“小僧心領了。”
“哼,不稀罕就不稀罕,我去給大師傅!”
常見春并不氣餒,一把将糕點塞進嘴裡,口齒不清地放完狠話就跑進廟裡。
日子悄悄滑過去,少女識字,行醫,遊樂,堪稱無事小神仙。
“這字太難寫了!我不練了!我要下山去!”
常見春丢出毛筆連同鎮紙,二者“哐當”一聲砸在木地闆上。
了空停筆擡眼,對方正扭着成團的宣紙。
“平心靜氣,我教你。”
常見春與了空隻隔分毫,對方一筆一劃講着起筆收筆要點,筆下墨線遒勁剛直。
常見春有些愣神,了空身上的檀香很好聞,冰冰涼涼,不像從大殿裡煙熏火燎沾染上的氣味。日影過窗斜照,他拿筆的手骨骼分明,泛着溫潤玉色。
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在泉底栖身的那塊大石頭。
“見春。見春?”
“嗯,啊?”
“山下,有什麼特别好玩的東西嗎?”
“你也想去!”
常見春來了精神:“城門口那棵桃樹開花可漂亮了!張姨做的桃花酒桃花酥特别香!還有桃子可以吃!”
“林大哥做的燈籠特别好看,還能動呢。”
“酒樓郭姐姐會彈琵琶!比溪水唱歌都好聽!”
常見春掰着手指頭數,倒豆子般說個不停。
“山上光秃秃的什麼也沒有,要是能栽片桃林就好了。在裡邊可以納涼吃糕點,自己采桃花釀酒。”
少女說得口幹,咕嘟灌了一大口水。
“哎呀了空,墨都幹在毛筆上了!”
年輕沙彌睫毛輕顫,松開有些充血紅腫的手指,毛筆尖啪地點在宣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