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面的氣味又充滿了整間辦公室，在推門進去的一刹間嗆得蓋布瑞爾滿鼻子都是。

——似曾相識的場景。不同的是，之前裡面僅有那泡面教師一個人，而現在自己那朋友也在裡面，右手端着碗，整個人猴子似的蜷在椅子上，左手在操作面闆上遊移……那動作簡直熟練得不像話。碗裡的湯也被宋平中喝得隻剩一個底，鬼知道他怎麼能喝下去香精兌水。至于泡面教師馬奇馬奇，此刻也正在他的辦公桌上忙活。用餐結束，沒有蓋子的紙質泡面碗就擱在桌上。看樣子又是一個通宵。

蓋布瑞爾歎一口氣。他清楚自己這朋友在投入一件事時往往不知疲倦，而馬奇馬奇與他是同類人。現在同他提健康、規律性的生活，多半隻會換來敷衍的應對吧。

房間又變回到第一次見時的糟糕狀态。已經不想管了，懶得去管了。蓋布瑞爾晃悠悠地從紙張間裸露出的地塊經過——

“完成了！”

突然間，宋平中将泡面碗“啪”地落在桌上，向上伸展雙臂。馬奇馬奇見狀趕忙跑過去。他腳上沒穿鞋，隻有雙灰色的襪子。

“是什麼？”

“用于自動檢索的程序。”宋平中往後一攤，舒服地靠在靠背上，“畢竟是三重機構，就算是老掉牙的程序也挺難搞，而且冗餘資料實在太多。……有果汁嗎？把果汁給我。”

頭也不回，蓋布瑞爾不知道他這話是對誰說的。可想到一開始提出要他來幫忙的是自己，心理上過意不去，很自覺地就從辦公室出去，到樓道的儲貨架上拿了三瓶果汁，口味分别是草莓，檸檬和橙子。等他小跑着回到辦公室，氣喘籲籲地打算将果汁給宋平中，卻發現那人正将頭搭在桌上呼呼大睡——蓋布瑞爾傻眼了。

“噓。”馬奇馬奇沖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說：“剛才他說想先睡二十分鐘。已經讓程序自動跑着了，喏。”蓋布瑞爾小心将幾瓶水擱在旁邊另一張桌上，轉到宋平中那側瞧了瞧，隻見屏幕上果然飛速地自動出着字符。

蓋布瑞爾問那名教師：“他就一直工作到現在？從前天？”

“真要說的話中途其實休息過一兩次，一次大約一小時吧。”

“……還真是他的作風。”

歎氣。可這些能稱之為陋習的行為也恰恰是宋平中區别于其他人的地方——他是因為程序水平格外出衆而被特招進整裝部的，隻不過……這名特招生現在正用他那卓絕的程序水平通宵對付着三重機構自己的防火牆。要是讓當年招宋平中入學的人知道了，真好奇他會是怎樣的心情。

——先歇一會兒好，讓他先歇一會兒吧。蓋布瑞爾心說，一聲不吭地繞到遠些的地方，不打擾宋平中休息。馬奇馬奇也早就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繼續整理情報。他做得很認真，越是認真，就越令蓋布瑞爾起疑。

蓋布瑞爾不可能什麼都沒察覺到。仔細想想，此人對伊迪亞相關的事情如此熱衷——如果原因僅僅因為覺得她可疑，那是說不通的。

經過這些天的接觸，蓋布瑞爾基本确定此人性格其實偏自我中心，不會在他人的事情上投入過多心力。當然也會關心，但這更像是他維持良好形象的一種方式。說得直白、難聽些——是作秀式的。馬奇馬奇本人多半不會做出給他本人攬麻煩的行為。

換言之，他恐怕隐瞞了什麼。

蓋布瑞爾所具備的戰士般的直覺同樣導向這個結論。

——但他并不打算和馬奇馬奇提這件事。無論他抱有怎樣的目的，事實正如他所言——伊迪亞·拉姆斯的存在的确十分可疑。對此人的調查在當下是十分必要的。

另一個問題随之出現，關于蓋布瑞爾自身——那自己呢？自己又是為何執着于此事？

一些他無法言說、恥于承認的因素。是這樣嗎？

一個情感産生了。産生這種情感的人能準确描述他産生的機理與過程嗎？——怎麼可能！

“——你來看一下。”

青年教師的聲音打斷了蓋布瑞爾的思考。他将轉椅側過來，一隻手指向碩大的屏幕。他的聲音是很冷靜的。

“關于之前你查到的那個有趣的情況，答案或許就在這裡。”

“‘有趣的情況’？”

“伊迪亞·拉姆斯所建立的普賽克公司與人工智能公司之間不合常理的頻繁往來。”馬奇馬奇說。

屏幕上顯示着一張網頁。上面的文字看上去出自一篇論文。

“這是什麼？”

“預印本網站。”

預印本（(Preprint)）網站——簡單理解，因為論文投稿時間跨度較長、手續繁瑣，許多研究者會在出版物正式面世前先将所做的工作發布至網絡上。可視作一種即時的學術分享途徑。

“那次事件影響很大，署名烏拉諾斯機構的所有文章到最後都被撤去了。可就在昨晚我忽然想起來，那個機構是有在預印本網站先發出近期在做的研究的。這網站上的版本隻有摘要而沒有詳細的正文，再加上用戶一旦發布在這類網站上，對于發布的内容就隻能修訂而無法撤銷。我抱着上面可能會有漏網之魚的想法找了找，結果……Bingo。”

聽得雲裡霧裡，大意好歹明白了——屏幕上應該是伊迪亞·拉姆斯發布在預印本網站上的論文節選。蓋布瑞爾隻是個駕駛員，對理論知識并不熟悉，覺得自己恐怕對上面寫的東西一竅不通，可仍舊湊過去看了。

他費力地辨識着上面的文字。

“SUBSTITUTION METHOD OF…”

——字體較大的文字。很好，完全看不懂——應該是标題沒錯。下面一行小字中，為首的便是伊迪亞·拉姆斯的名字，總共有五個名字。

“伊迪亞·拉姆斯，保羅·埃亨，布利吉希·汗，哈克特·德·瑪裡希，裡耶拉·史蒂文森。”

“對。”馬奇馬奇偏了下頭，“不過重點在于這篇文章的内容和發布時間。這是篇關于人工智能的文章，伊迪亞是第一作者。摘要我看了，内容以當時的眼光看相當前沿。而它發布于那次事變發生的一個月前。”

“……她研究過人工智能，而且成果已經可見了。”

“沒錯。”

“這篇論文主講什麼？”

“将人工智能應用于機神自動化的理論基礎——隻看摘要是這樣。沒有詳細内容。”

蓋布瑞爾低頭思索片刻。

“我在想……”

“嗯。”

“剛才你說，烏拉諾斯發布的論文都被撤去了，但至少它們以前曾被發布過。既然存在過了，網絡裡至少會留下蛛絲馬迹。而我們有在這方面相當精通的宋平中……”

“你把重點搞反了。蓋布瑞爾，論文的内容不重要，我找到它隻是為了回答‘普賽克科技公司與人工智能領域公司頻繁往來’的原因，那就是伊迪亞本人此前的研究方向已經由機神向人工智能轉變。你在意她過去所有的論文内容嗎？還是說僅僅隻是這篇？前者——可以請宋平中幫忙找，沒問題。盡管我覺得就算能找到，将論文全部看過一遍後也不會得到什麼結果；至于後者……這篇發布于事變發生前一個月，換言之，正文并沒有見刊。”

蓋布瑞爾在思索。思緒在他的大腦裡絞到一起，纏絲似的，表情擰成一團。

“可我還是覺得該去找找，因為——”

“噔——噔——噔——咚咚！”

背後忽然開始播放極為響亮的音樂，把正說話的二人吓了一跳。蓋布瑞爾忙不疊地回頭——宋平中這時剛從睡眠中醒來，正緩緩伸着懶腰。

“快把你的鬧鐘關掉！”蓋布瑞爾的聲音裡飽含着被吓到的怒氣。

“哎？好哦。比起這個……你們還是先過來看看吧。”

“什麼？”

“自動檢索程序啦。”宋平中說，“就在剛才，自動檢索程序已經将三重機構儲存的所有資料都跑過一遍了。”

“做得好！”與“這家夥是怪物嗎？”兩種聲音同時回響在蓋布瑞爾腦中。湊近點想看看屏幕上的内容，卻被宋平中攔住了。隻見他把左手手掌張開，往蓋布瑞爾的方向撂下，擺出個索要什麼東西的姿勢。

“——果汁。”

蓋布瑞爾趕緊将買來的三瓶果汁取過來，宋平中一點要喝的表現也沒有。接着，蓋布瑞爾又問馬奇馬奇能不能找到杯子。

“用于會客的一次性的倒是有。怎麼？”

“就這個吧。快快，拿過來。”

——他将買來的三種果汁按蘋果 : 檸檬 : 橙子=1 : 0.5 : 0.5左右的比例混在一起。宋平中這下心滿意足地接過來，喝得十分惬意。馬奇馬奇有些訝異地看着蓋布瑞爾。

“……我剛開始見到你的時候，還以為你是個沖動、不好說話的人。”

“好像不少人這麼說。”

“因為知道你是駕駛排在前列的駕駛員，對駕駛員抱有刻闆印象。……還有，你說不定該考慮換下發型。亂蓬蓬的看着很不好招惹。”

“沒必要吧？我不想為别人的刻闆印象買單。”

說罷，蓋布瑞爾也給自己倒了杯蘋果汁。

“你們兩個——閑話先放着，先解決正事吧。”

宋平中的語氣毫不客氣。兩人這才立刻朝他那兒聚攏過去。

宋平中一邊注視屏幕進行操作一邊說話，說話對象明顯指向馬奇馬奇：“——起初我還好奇你為什麼要在三重機構的資料庫中找伊迪亞·拉姆斯的資料。”

“啊，這麼說來确實是。”

兩人話裡沒有尊敬的意味，就像在和同輩交流。年輕的青年教師卻絲毫不介意這點。

“現在呢？想明白了？”

“大概繞過來了。因為機神經過烏拉諾斯機構研發、制造之後，後續的整裝與實際使用都是交由三重這邊來做的。二者之間恐怕維持着長期的戰略往來。對嗎？”

“沒錯。另外還有一點：三重機構自身也是個相當老牌的大型機械制造商，其内部保存着大量相關領域的資料，可以視作特化的國家級圖書館。”

“嗯。所以我這次查找主要圍繞‘機神’一詞，也算上了模糊詞條。檢索得到的結果大緻就是這麼一些。”

“……數量相當驚人。”馬奇馬奇說。

“沒錯。所以我加上那個人的名字作作關鍵詞經新算法再篩選了一遍，結果立刻精簡不少。”

宋平中在面闆上迅速敲了幾個鍵。一些條目往屏幕右側滑動，被篩掉了。剩下就是他所說與伊迪亞·拉姆斯具有強相關性的内容。

馬奇馬奇全神貫注地掃視屏幕，一下子捕捉到了關鍵之處：“……她參與過機神雅典娜的設計。”

“你再看看下一條：盡管機神雅典娜自被制造後就從未使用過，日常的維護和檢查也是一直在做的。這項業務被外包給了機構之外的一家公司，那就是——”

“——普賽克科技公司。”

蓋布瑞爾沒想到會在這裡再見到這個名詞。他隐約感覺到許多事情實際彼此關聯，以一種令他不安的方式織在一起。

“伊迪亞·拉姆斯本人參與了機神雅典娜的研發制造，在烏拉諾斯事變後仍與這架機神有所關聯，然後，現在……”宋平中頓了頓，“她的女兒，阿斯特·拉姆斯——甚至沒有駕駛經驗，僅僅是一名整裝師——竟然成功啟動了那架機神。這有可能是巧合嗎？”

“所有事……”蓋布瑞爾喃喃道，“好像都撞在一起了。”

“……我還是覺得不合理？”馬奇馬奇用一隻手支撐臉頰，百思不得其解。

此前，馬奇馬奇已經同宋平中分享過之前告訴蓋布瑞爾的情報，包括烏拉諾斯被關停的原因，機神與靈魂之間微妙的關聯，還有駕駛機神的副作用等等。

“駕駛機神并不是毫無風險的一件事。蓋布瑞爾是你朋友，你應該知道——他父親态度強烈地禁止他駕駛機神，為人父母的會有這種想法很正常。将女兒往明知有危險的方向推，很難想象這是父母能做出來的事。”

“——陷入思維定式了哦，馬奇馬奇老師。”

宋平中晃動着手裡的杯子。他手腕活動的軌迹十分輕盈，看樣子裡面已經沒有混合果汁了。

“不過也很正常。你曾經自烏拉諾斯待過，機神=使用靈魂的機械=危險，基本可以視作真理，金科玉律。——可這樣一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你參加過針對阿斯特·拉姆斯私自駕駛機神一事的審訊，那是在她駕駛完機神的三天以後。與此同時，我的這名朋友，”宋平中用手指着蓋布瑞爾，“他還因為後遺症在家裡哭天搶地。隻在上面呆了不到五分鐘就這麼難受，而她——甚至駕駛機神去了趟太空，回來後一點事情也沒有。兩者之間如此懸殊的差别是因為什麼？我隻能想到——兩架機神本身有極大的不同，說是雲泥之别也不為過。”

“你的意思是……”

“猜想。這是我的猜想，”話雖這麼說，可宋平中語氣堅定，信誓旦旦，“那架機神原本就是為阿斯特·拉姆斯準備的。其中加入了一些以前從未付諸實踐的科技，減輕了副作用。像是……”

蓋布瑞爾插話道：“人工智能？”

“差不多吧！就這種。”

“可她的目的呢？”

“不知道。”

宋平中說。語氣相當坦蕩。

“不過我覺得我們已經邁出很大一步了，我這幾天通宵也不是沒有價值的。幹杯！”

“你那杯子早就空了……”

“哎，那再給我倒一些。”

宋平中朝蓋布瑞爾晃着杯子，樣子就好像喝了酒似的，比平時亢奮很多，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

“你自己來！”——這樣幹脆地回絕他倒也沒問題。可看在此人的确讓調查短時間内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這時候就依照他的意願來吧——蓋布瑞爾心說。于是将杯子從他手中接過，再一次地，将蘋果、檸檬、橙子的果汁按照1 : 0.5 : 0.5的比例兌在一起。

“說起來，我從剛才開始就有些在意一件事……”

“什麼？”

“就是你現在打開的這個界面，最下面的那個條目。”一邊說着，将最後一種果汁也倒進去，盛滿了遞給宋平中，“條目的标題看上去很簡單，但隻看标題完全不清楚那寫的是什麼，真好奇。”

“是嗎？”宋平中接過杯子，又把身子轉向屏幕。

“我看看……‘PROJECT: MARS（火星計劃）’——确實，隻看名字根本搞不明白。馬奇馬奇老師，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馬奇馬奇想了想，自己好像對這個名字也沒什麼印象。“沒有。”他如實回答。

這下令宋平中也好奇起來。他的手指在操作面闆上快速移動。第一次近距離觀看那魔法般的操作技巧，一旁站着的蓋布瑞爾也為之暗暗歎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