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熔金處,雲海翻湧,恰似巨鲸滾浪。十萬頃雪濤間,點點山尖如被遺忘的棋子,時隐時現,恍若蓬萊仙客垂落的碧青玉簪。碎金般的夕照破雲而出,将雲絮染作赤绡。
她擡袖欲接這漫天流火,忽覺袍角生出碧色漣漪——原是身下融融春草正随煦風而動,新草溫軟如嬰孩掌心,纏着步履要讨個駐足。雖是傍晚,可草穗間還凝着碎玉般的露,風起時與雲濤同頻搖曳,竟分不清是雲海漫過了山野,還是春野化作了流雲。
“雲遙,你終于來了,我等你許久了。”
正屏息凝神,注視這天色之時,身後一聲清音将她喚醒。雲遙轉身相對,看見一個月白色衣衫的年輕男子正含笑相視。他面色更勝春風幾籌,眉宇溫潤,朝她伸來一隻骨節分明的玉手。
還未從景色的震撼中緩過神來的雲遙又因眼前的人而滞住,愣了一瞬,緩緩将手放在他掌心。暖的!他掌心的溫度從她指尖蔓延發散,終于将她被凍結的心神消融。
“謝謝謝謝,我是來找明魂仙人的。”雲遙忙将手從他手中抽出,羞赧地側過半張臉去。男子收手背在身後,卻不答她的話。
“我是這無道崖的主人,你喚我子衿便好。”
雲遙止住腳步,據她所知,無道崖隻有一個主人,便是那明魂仙人。眼前這個俊俏男子…“你是明魂仙人嗎?”
“那是外面人叫的,在你這裡,我是子衿,遊子衿” 雲遙一頭霧水,試探着開口,“那個,遊仙人,我想了解一下南卿卿的卦言。就是刍苟門的南卿卿,大概一年前來過的。”
遊子衿沒有回頭,在霓光踱步向前,遍身的月白被灼成绯紅,“請随我來” 察覺到身後的人并未跟上,他回頭提醒。雲遙隻得小跑着過去,跟在他身後。
少頃,兩人順着懸崖邊的一條蜿蜒小路向下走去,雲遙目瞪口呆,這峭壁之上竟然還容得下一間小屋。雲海漸漸褪去,星輝接踵而至。二人坐在屋内窗邊,轉眼便是外面的漫天星辰,雲遙不自覺想問一句,我們這是在九重天嗎?
“請用”哒地一聲,盛着淡黃茶水的白瓷杯在她面前放定,雲遙一路趕來,确實口幹舌燥,一飲而盡,頓覺靈台清明。
這茶清冽甘甜,雖是淡香,但香味萦繞在舌尖口鼻,久不散去。“真是好茶!”
握着茶壺的手慢慢收回,被茶香浸潤後的聲音更顯清亮,“這是我很久很久之前發現的茶種,喚做月中香。隻可惜一場山洪,那片茶樹全被摧毀。幸而我之前保留了一些樹種,但遍遊天下,試了許多地方,這些樹種就是難以存活。”
看着面前還剩下的一點兒茶湯,雲遙靜靜等他繼續,“後來我偶然來到這無道崖,竟在崖壁上發現了幾株茶樹。當即便決定安身于此,再不離開。”
“原來如此,那這茶水真是難得啊”雲遙又端起杯子,将那點兒底也喝了個精光。
遊子衿看着她輕笑一聲,“是難得,所以得守着。可也正如這月中香一般,凡事都講究機緣,所謂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他在一片傾瀉的星輝中起身,身上的月白在夜間反而愈發明亮,恰如漫天星辰中獨缺的那牙彎月。
“我知道,你是為南姑娘的事情而來。”
“是,我知道仙人有仙人的規矩,但我…”雲遙也跟着起身,但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我可以告訴你她的卦言,但是我有我的條件。”
既然能商量,那就一切好說,雲遙追着開口,“仙人請講”
“你須同意我給你蔔一卦”
…
世人皆道明魂仙人一卦可窺天機,縱是王侯将相豪擲萬金業難求。可雲遙并不這麼想,甚至覺得有些荒唐。
蔔卦蔔卦,問明日,問将來。可若未來大事都知曉了,還有什麼意思呢?她雖貪享不必整日打打殺殺,可以賞魚逗鳥的悠閑日子,但也不願自己的人生就如同寫好的話本一般攤在别人面前。或躺或戰,她都不想除自己心意之外的人事物影響分毫。
雲遙餘光瞥到牆上挂着的棋盤,黑白分明,交錯間雜,密密匝匝,看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仙人為何要幫我占蔔?”
他見到自己的第一句話便是等自己許久了,修煉這麼多年,她也不是沒聽說過什麼借運改運的邪法。
看着星空的人緩緩轉過來,面上依舊是那深不見底的笑意,”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我雖替不少人占蔔,可無一不是他們求着我。唯有你,如我所料,是不想占蔔的。”
他又坐回去,茶案上的炭火旺了一些,已經能聽到茶壺中咕嘟咕嘟的水聲了。“敢問仙人,若我不願,卿卿的事情”
“别無他法”玉手仿佛不知溫度似的,從正旺的茶爐上提下茶壺,又斟滿兩杯。
“好,我答應。隻是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兩人相對,一人背對星火,眸色漆黑,卻閃着幽幽暗光。一人正對星火,瞳眸清亮,卻無半分閃動。
刹那間,天地靜寂,飛鳥絕迹。峭壁上的茅屋中,一男一女相對而坐。女子額上沁着密密的汗珠,眉頭緊皺,蓋上的眼珠也不住滾動。而與她相對的男子,盤腿而坐,也閉着眼睛,掐指謀算。
“啪”
燈燭炸響,屋中頓暗,兩人都睜開了眼睛。遊子衿神色複雜,半晌,長舒一口氣,“南姑娘的卦言,隻一個字”。雲遙快速從腦中交錯的畫面中清醒過來,屏息恭聽。
“情”
“情?”雲遙詫異,南卿卿都快無師自通,煉成無情道了,怎麼會是這個字。
遊子衿笑了一聲,“南姑娘專修心法,目前困于第八重。”
“正是”雲遙點了點頭,對面的人繼續道,“心法修煉,并非要人無情,而是要她有情,有情之後,才能對人心百态更為清楚。”
“可…”雲遙想到了南卿卿父母的多年奔波和她一張鮮有悲喜的冷面,心中驟冷,“她似乎生來便無情。”
“你可見過石頭上開花?”
什麼紅的綠色,藍的紫的,雲遙都見過,可好像還未見過石頭上的花,搖了搖頭。
遊子衿卻說道,“有花石上蓮,正于石上開。”
雲遙恍然大悟,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多謝仙人”
出門之際,她又回頭看向那獨自品茗的白衣仙人,“還望仙人牢記答應我的事情。”
“自然”
星夜兼程,雲遙終于在第二日日頭将将落山之際趕回了叁埠山。遠遠地便望見叁埠山山峰處環繞着一團濃霧,倏爾濃霧中掙出絲縷金光,可顫抖着沒幾下,又被濃霧蓋住。她心中暗歎一聲不好,手中捏訣,腳下的長劍速度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