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過了禾陽,去了崇州府,又渡過揚州十裡金陵城,向西行到了永州府。
寥寥地名幾字,原來南下一路壯闊的山巒景秀,不知名的山鄉水城,落霞孤鹜,長天秋水裴既林都見過,不止空蒙潋滟,他見過許多四時橙黃橘綠。
李明月輕輕扣上匣子的搭扣。
睫羽微顫。
老侯爺武将出身,不拘小節,認為家中子孫應多出去闖蕩遊曆,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從小到大,裴既林說去哪兒就去哪兒。而她卻困在宮中和都尉府。
每隔段時間他回京進宮,還會風輕雲淡地帶回些稀寶,給太後講途中趣事。并在太後感慨她這輩子都出不了上京時,說看了汝窯也算到了汝陽,用了歙硯也算到了歙州,太後看過的已是旁人比不得的了。
然後聲音謙和自若,帶上身旁不言不語的李明月,道:
“靜安年紀還小,河山萬裡,總有一日會看遍。”
明明他自己也隻比李明月大了三歲。
裴既林是個騙子。
李明月很小時候就知道,自己此生也許都出不了上京城,卻被這句話拖着拽着,心生出無望的野心。
叫她憧憬,又叫她失望。
叫她痛苦,反而更加記恨。
她忍下滿溢的不平。
文竹目光如炬,筆直看向地面。李明月借着低頭喝茶的功夫,觀察他許久,文竹剛正地像被人用布将兩側擋住,聽不見也看不到其他一點兒異樣。
橫豎套不出别的話了。
李明月隻覺身心俱疲,溝通不得,狠狠記上他和他主子一筆。
巧然小德公公進來通傳,皇後已至慈甯宮外,說有事要與裴太後商議。李明月急忙起身,向裴太後告辭。
“皇後娘娘前來定是正事,靜安便不在此打擾了。”
太後擰着眉道,“後宮近日事多,皇後忙不過來,哀家需也得幫襯。不久就是你的及笄禮,你就在抱玉軒住下,别到處亂跑,有事找甯嬷嬷。”
“靜安明白,多謝娘娘體恤。”
李明月執手緩步退下,行至主殿高高的門檻時,卻複聽太後叫住她名字。
李明月回頭,見裴太後松垮老态的眼皮半掀,青白眼珠半明半暗,意味不明,語氣蒼老,情緒難辨。隻一句,叫她遍體生寒——
“靜安,日後還需謹言慎行,莫要唐突。”
唐突。
唐突誰?
裴太後今日變的臉色,全隻為了她那芝蘭玉樹、謙謙君子的裴三哥哥。
玉簪冰涼,裙裾逶迤,李明月順勢伏跪,雙手交疊,低垂頭顱,腰間垂下的玉佩嗑在蓮花磚上發出清響,伴随她同樣清冷自持,未見異樣的緩聲答複,“靜安謹遵太後娘娘教誨。”
“嗯,退下吧。”
君恩在上,雨澤甘霖,她扣跪辭謝,拜了再拜。
直至退出主殿,夏風拂面,熱氣熏染,她方覺出心中熒熒鬼火,已然自顧将人燒得顫抖難平,千瘡百孔,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