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既林是否在信口開河。李明月拿不準主意。
他們應當是欲言又止,默不作聲,針鋒相對,暗自較勁,僅有的丁點兒溫情被埋藏在大雪之下,不許發芽。
剖白,阈值之外。
夜深露重,清瘦的身影在燈燭下搖曳,貝齒壓得飽滿的唇下陷,留下紅痕,鮮豔糜爛得像深宮中的滴燭。
李明月咽了咽嗓,啞聲:
“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了。”
裴既林起身站起,卻瞟過她未合上的妝奁,一隻羊脂白玉镯泛着潤潤的白。他看着,問李明月:
“怎麼沒戴上?”
李明月沒反應過來,順着他的視線回望,才發覺他所指為何。
想了想,難得沒犟嘴,她滞默後細微的答語似船周波紋,幽幽綠綠,漾出一圈又一圈:
“娘娘沒見過,天熱太明顯,娘娘看見了要問。”
漾地人酸澀又發癢。
“嗯。”他了然,未再多言。
“……走那條小路。”
“我知曉。”
終于推開木雕門,從抱玉軒後房,拐到那條鮮少有人走的小路,丹杏桃石已提前支開巡夜的宮人,隻剩裴既林流雲灑脫的衣袍一角。
李明月掩上最後的縫隙,連同潮濕夜風和蓮香一并關之門外,鎖好妝台時餘光被那玉镯一燙,指尖一推,一并關進暗無天日的黑暗。
玉镯是今歲年初裴小侯爺入宮拜年時,給李明月帶的的賀歲禮,過了年,他就要離開上京。
那時離皇後的賞花宴過去不久,他也聽說了太後的大發雷霆,可講的再多,于她好似隻是火上澆油。
大年初三那日,聖上特許百官及後妃親眷入宮赴宴,阖家團圓。
夜裡宮裡熱鬧非凡,華燈璀璨,金玉簾箔,張燈結彩,鑼鼓喧天。
天燈點了一夜。
宮宴上皇親國戚推杯換盞,歌舞升平。
武安侯裴老侯爺及老夫人年歲已大,聖上體恤,早早離席。剩裴既林一人在席間百無聊賴,卻時不時推脫不下勸酒,将飲一杯。
宮宴人多且雜,上京城世家細究起來都沾親帶故,人們攀談起來,若雙雙緘默,隻需共同回想祖上究竟哪輩兒結過親,也是個安全又親近的話頭。
實在不想背族譜,他借口醒酒透氣,出了萬華殿。
太後今日留他在慈甯宮。
那邊笙歌疊奏,萬家燈火搖曳,宮人們也躲了閑,各自偷偷吃酒玩樂,隻剩值守的太監打着哈欠,等着換班。
這邊慈甯宮後殿昏暗無光,隻離奇地剩這一間平日鎖起的禁,零星的燭火透過紙糊的窗,晃晃悠悠,像鬼神在引人入内。
又似人在請召鬼神。
雪壓地枝頭挂不住,淅淅瀝瀝往下墜。
李明月縮在角落的蒲團上,掩實衣領,看着牌位前供奉的香燭燃得越來越短。
昏黃燭火,映不亮木牌下的羅裳金簪,也映不亮旁側挂起的遺畫。
吱嘎一聲,門被推開,他邁進來。
“靜安?”
有些訝異,他穿着厚厚的鶴氅,帶來風雪的清氣。
李明月不說話,貓兒似的眼睛恹恹。慢吞吞地挪了挪,離他遠些。
“……娘娘竟然真的聽了那些和尚的話。”
難怪宮宴上沒見到她。
太後臨近年關大病一場,禦醫開了多少方子,竟一點兒效用都不起,頭痛難忍,精神渙散,纏綿床榻,難以度日。
聖上不得已請了普陀寺的和尚來做法事,慧能大師繞着慈甯宮走了一圈,掐那腕上粗檀佛珠,指了後殿的供祠說,娘娘,故人難安。
年,生者團圓,死者難聚。
故人牽挂未了,久而生怨。
他驚駭一言,供祠重新布置了一翻,誦經燒香,太後第二日竟立刻康複了。
年關将至,按慧能大師的囑咐,祠堂需要至親守夜,接待歸魂,直到初三——出嫁娘子回娘家的日子過了,方才穩妥。
可宮規繁瑣,裴太後離不得,太後看向李明月。
“你娘親一人孤單,想念親人,哀家沒法子陪她,你去陪陪她罷。”
“……是。”
“你慣是個有孝心的,哀家允你一個獎賞,你可有甚麼想要的?”
“都尉府西閣的花園寂寥,靜安喜歡禦花園的春日海棠,想請禦賜幾枝移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