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是個好東西,但凡是讀書的見了必定愛不釋手。
雕版印刷的好處就更多了。
首先,時下藏書者皆權貴之家,他們不想自己的藏書流到民間,但他們總要兒孫們讀書。
從前想要将家中藏書傳與兒孫們看,總得一個字一個字的謄抄,一刻都不能分神,恐有疏漏,再者還要擔心損壞污毀等事。有了雕版印刷,就再也不用擔心了,隻要一塊闆雕刻好,多少書印不來。
其次,藏書之人若想互相交換,也更加方便了。
第三,春秋以來,諸家興盛,著書立說者衆多,若能掌握雕版印刷,他們的文章和思想便能飛快傳播開來,他們不可能不動心。
現在,這兩種好東西掌握在秦國手中,确切來說,是掌握在嬴政手中,他要做的當然不是隻想為他們提供便利,讓他們偶然間想起來稱頌一句。
嬴政知道山東六國曆來卑秦,将秦人視為蠻夷,即便秦國能憑武力征服六國,但是,然後呢?
六國的土地歸于秦國,不是嬴政最終的目的,他不喜歡周的分封制,他要六國黔首皆為秦人。
想要這樣的大秦,嬴政就需要更多的人才。
而現在他要做的就是丢下一個誘餌,等待魚兒咬鈎。
秦國打壓商人,但不是完全不許經商,用商人将紙帶往東方六國,但要控制數量,要讓他們用得上,又用不夠,要讓他們抓心撓肝,要讓他們欲罷不能。
至于雕版印刷,嬴政現在隻讓人刻了秦法的刻闆,因為秦法很是詳細,字數很多,這一版是費了很大功夫才刻成的。
嬴政打算先将印刷出來的秦法送往各地,尤其是秦國新征服的土地。這些地方朝廷雖然會派專門的官員過去,但畢竟替換不掉全部,還得用當地之人管理,新印刷的秦法正适合給這批人學習。
并且,當印刷好的秦法送往各地,必會有風聲傳出,由不得人不好奇。
嬴政邊閉目養神邊思考着,一個合格官員的培養并非一兩年功夫,随着秦國征服的土地越來越多,他越感覺到治理各地的官員不夠,頗感頭痛。
現在有了雕版印刷和紙,想必能吸引更多的六國人才來秦,秦國也能更快的培養出得用之人。
将來六國皆歸秦國,便沒有什麼齊人楚人,隻要人人都學秦國的律法,自然人人都是秦國人了。
身為君主,嬴政也該對他們一視同仁才對。
想到這裡,嬴政不免想起了長子,前幾日他才教導過扶蘇,這兩天忙着紙和雕版的事,他都沒有空閑見一見長子,正好這會兒有空,他便動了去看兒子的念頭。
……
嬴政到時,扶蘇正在上課,老師是韓非。
因為韓非的口吃,他的課耗費的時間就會久一些,好在因為昌文君事務繁雜,他很樂意在自己的時間中抽出幾刻鐘勻給韓非。
嬴政制止了想要行禮通傳的寺人,靜立在廊下聽他們的對談。
扶蘇道:“事異則備變,就是說如今的秦國适用于商君之法,待到六國歸一,秦國便要改一套更适合長治久安的律法,先生說是嗎?”
才聽到第一句,嬴政就忍不住挑了挑眉,韓非的心思他清楚,明知道韓亡不可避免,卻還妄圖暫緩秦國征伐韓國的腳步,難道他以為再給韓國幾年,他們就能反抗秦國了嗎?癡人說夢。
不愧是我兒子,嬴政滿意地點點頭。
韓非慢慢道:“君臣黔首皆依律而行,摒棄一切感情,自然能長治久安。”
嬴政再次點頭,此話深得他心,韓非就該留在秦國,為他所用。
扶蘇卻道:“先生說的不全對,律法固然要遵,情卻不能全然摒棄。人皆有情,就像我愛我阿父,我阿父也愛我,人若是全沒了情,與禽獸又有何異?”
嬴政頓了頓,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韓非道:“大公子讀過《五蠹》,不必我多言。”
嬴政眼底顯露出不滿,他擡腿跨過門檻,正好扶蘇的聲音也響起了:“世異則事異。先生,我們都沒有見過長治久安的天下是何種,也許律法嚴格和人皆有情并不沖突。”
嬴政再一次停下腳步,但不等他細想,扶蘇已經看到了他。
扶蘇起身行禮:“拜見阿父。”
韓非亦起身:“拜見秦王。”
嬴政暫且将自己的衆多想法擱下,開口道:“免禮。”他走到主位上坐下,途中順手抱起了扶蘇。
韓非驚訝地看着秦王将長子抱在自己身邊坐着,秦王這麼疼兒子的嗎?
扶蘇有些臉紅,他在韓非面前的表現一直很成熟,這一下子就被父親打回原形了。
“小兒年幼,攪擾先生,還請多擔待。”随着嬴政的話出口,韓非不由看向他。
秦王是個很禮賢下士的君王,但鑒于他不是自己的君王,韓非不免挑剔些,比如說他總覺得秦王臉上挂着的笑太假,不過是應付人的。
而此刻,韓非想他驗證了自己的想法。
秦王嘴裡說着謙虛的話,臉上的笑容和眼睛中的滿意卻洩露了他真實的情緒。
難怪大公子能理直氣壯地說“我愛我阿父,我阿父也愛我”,秦國王宮裡原來真的有父子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