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
他是張良。
他為什麼要到秦國來?
隻為了看望韓非嗎?
博浪沙刺秦的陰影缭繞在扶蘇心頭,他靜靜地看向面前的少年人:“在下秦公子扶蘇,請問尊駕貴姓。”
“張良張子房。”
現在的張良還不是以後的謀聖,他尚且掩飾不住自己探究的眼神。
扶蘇隻當看不到,他微微笑道:“原來是韓相公子,久聞大名。”
這顯然是個恭維的虛話,張良的父親業也去世,張良也并未入仕,秦國居于深宮的大公子如何能知曉張良的名姓。
張良瞧着眼前這個孩子,亦笑道:“大公子的神異已經傳遍韓國了,良才是久仰公子大名。”
扶蘇心道,韓國就那麼巴掌大點地方,傳遍韓國可太容易了,韓王往邊疆傳令,都不用信使,大聲喊一句,整個韓國就都聽到了。
但這話未免太招仇恨,也很沒有風度,扶蘇隻是自己在心裡嘀咕兩聲而已。
——張良都刺殺他爹了,他蛐蛐兩句怎麼了?
面上扶蘇還是很得體有禮地回道 :“世上之事多是以訛傳訛,當不得真。”
“是麼。”張良笑道,“我一路行來,見貴國頗有些新貌,全是别處見不到的,倒像是的确有神異之象。”
“是嗎?”扶蘇笑道,“但以我的淺薄之見,有時候我們認為的神異,隻是因為從未見過。譬如說,周武王伐商時,還隻能用青銅劍,今人卻能用更鋒利的鐵劍,武王若見了今日之劍,或許也會覺得是神異。”
張良愣了愣,他不由看向韓非,卻隻得到了一個苦笑。
秦有神異,是秦得天之助;秦無神異,是秦有不世出的大才。
似乎無論如何,秦都已經得天獨厚了。
張良垂下眼眸,掩飾住真實的情緒,隻是淡淡道:“是啊。”
扶蘇并不了解張良此人,但就他從史書中看到的隻言片語,張良相韓之心,輕易不能更改。
好在,扶蘇也并沒有想要挑戰他的決心。
見張良不再有說話的意思,扶蘇看向韓非:“先生瞧着不大好,回宮後我請父親再派醫官來為先生診病。”
韓非搖搖頭,道:“多謝大公子,但……不必了。”
扶蘇看他一臉的生無可戀,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想早早死了,免得親眼目睹韓國亡國。
如果韓非真有此念,扶蘇倒很能理解他,這并不是逃避,現實的确是已經回天乏力,他能做的僅限于此了。
扶蘇隻能歎口氣,不再勸了。
就算他想讓韓非活着以證明自己能夠改變曆史,但韓非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扶蘇不能這麼殘忍的隻将他當一個象征物。
如果活着于韓非隻有痛苦,選擇死亡或許的确是一個好的選擇。
“好吧……”扶蘇道,“先生若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做,隻管遣人告訴我,我一定會為先生達成。”
聽到這些話,韓非黯淡的眼睛看向扶蘇,從他生病以來,府中從來沒有斷了醫生和藥材,這自然不會是秦王的仁心。
扶蘇似乎很希望治好他,不但派醫生過來,聽說他還會親自過問醫生。
在韓非自己都覺得生死無所謂時,有一個人非得拉着他。
所以當這個人突然決定順從韓非本人的意思,倒讓韓非毫無波瀾的心生出些驚訝。
說實話,如果扶蘇不是秦國的大公子,他其實是個很好的學生。
即便他是秦國的大公子,時不時說些宛如尖刀的話,韓非也得承認,扶蘇是個挺不錯的學生。
那麼,僅僅是這些日子的師生情誼,就足以讓扶蘇對韓非如此關心了嗎?
反之,又是什麼讓扶蘇見過韓非後,就願意順從他本人的意思?
韓非問道:“大公子,你為何要留韓非,又為何不再留韓非?”
将死之人,韓非不打算給自己留下解不開的疑惑。
扶蘇眨眨眼睛,他對上韓非那雙無神的眼睛。
好像……韓非其實也沒有那麼不想活?
扶蘇道:“有一句話,先生一定不喜歡,好死不如賴活着。”
果然,韓非聽罷立即嗤笑一聲,一旁的張良亦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扶蘇笑了笑,道:“一個人若不傷及他人,隻是貪生,我倒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先生不是這種人,所以,我尊重先生。”
韓非卻沒注意後頭一句話,也許是做扶蘇的老師做習慣了,他皺眉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大公子,你認為,這種人可堪大用嗎?”
扶蘇道:“談不上大用不大用吧,隻是黔首日子本就難過,也隻能這麼安慰自己了。”
“黔首?”韓非一愣,然後道,“大公子是在說黔首,他們沒什麼值得提的。”
身為被後世認定的法家集大成者,在對待黔首這方面,韓非秉持了法家一貫的觀點——黔首隻需要被統治。
張良露出了一個不甚贊同的表情,但他并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