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嫽一向學東西都很快,但“好學生”不一定是“好夫子”。
這些侍女們十之八九從未接觸過筆墨,連漢字都認不得,更遑論辯識看上去“歪七扭八”的烏孫文。
經過一晚上的苦苦思索,沈嫽決定從身邊觸手可得的物件教起,橫豎得先讓她們張得開嘴,至于烏孫字,容後再議。
沈嫽捏着毛筆的手懸在半空,輕擡素手置與唇上,用烏蘇語拖長“毛筆”二字,不厭其煩地重複着。
跪坐着的侍女們目不轉睛盯着沈嫽的唇齒,翕動着幹燥的嘴唇,将陌生的音節從喉嚨中擠出。
縱然有人眉頭緊鎖,但無一人遊神嬉笑,她們都在盡自己所能地學着。
不算齊整的跟讀聲此起彼伏,晦澀的音節被她們反複咀嚼。
求學的執念在她們心中瘋長。
天色漸暗,廬帳内點燃了幾盞油燈。
燈芯搖曳,發出“啪嗒”響聲,些許灰白色的煙鑽入鼻腔,熏得沈嫽眼眶發酸。
她喉間發緊,強忍着咳意,向着下方走去,想着掀開帷門一角,讓煙散出去。
沈嫽覆着薄繭的手上沾染了些許墨汁,輕輕一扯帷門,猝不及防撞上了一道熟悉的視線。
衛谏站在帷門外,帳内嘈雜,他一時不察,來不及躲閃,與沈嫽視線相接的那刻,睫毛微顫,略有些尴尬地拱手道:“女使...”
沈嫽啞着嗓子:“掌故可是有事?”晚風一灌,她輕咳幾聲,攏了攏衣衫。
廬帳内有人探着頭向外望去,沈嫽側目,衆人識趣地低下頭,若無其事地溫習起剛才所學。
“衛某雖略通烏孫語,但發聲滞澀,詞不達意是常有之事,故而來此旁聽。”
衛谏言辭懇切,沈嫽未從中聽出虛假掩飾之态。
她垂眸淺笑,臉上帶着些許疲态:“既然掌故有興緻,若不嫌棄,明日便來吧。”
衛谏猶疑片刻:“帳内都是些女子,衛某若來恐有唐突。”
風聲簌簌,沈嫽掩面咳嗽。
她用餘光打量着衛谏,雖不知他心中真實所想,但從相識的數月來看,确是個舉止有度的人。
“掌故可會寫烏孫字?”
衛谏點頭應是。
沈嫽續道:“‘詞不達意’倒不足為慮,我每日謄寫兩篇劄記呈給掌故,掌故将其譯為烏蘇文字後交予我,屆時我再圈畫出文辭疏漏之處。”
她頓了頓接着說道:“至于‘發聲滞澀’,衛掌故不妨多與烏孫百姓交談,想必對此大有裨益。”
衛谏作揖,語氣鄭重道:“那就勞煩女使了。”
“明日未時一到,掌故便來取吧。”話落,沈嫽行了一禮,未落帷門,進入帳中。
待今日課畢,沈嫽理好鬓邊垂落的發絲,緩步走入蘇玉的帳中。
“阿姊,可還适應?有什麼短缺的盡可告知與我。”沈嫽盈盈一笑,生生将倦色掩下。
蘇玉有些慌亂地起身:“承蒙公主垂憐體恤,都好。”
沈嫽上前握住了蘇玉的手,拉着她跪坐在氈毯上:
“既如此,我也就不顧左右而言他了,阿姊日後可有其他打算,可還願回到騎君住所?”
蘇玉咬着下唇,泫然欲泣,眼角紅了一片:“我不知道,我已嫁與他,若不回去,日後又該如何存活?”
沈嫽拿出帕子,遞與蘇玉:“可烏孫尤重收繼之制,阿姊應是知曉的,騎君是有兄弟的,萬一他有什麼不測,阿姊可是要再嫁于他兄弟的。”
蘇玉怅然道:“我都知曉的。”
“阿姊,若是你有心侍奉公主,月例自當按大宮女的份例支取,斷不會委屈你去。”
蘇玉絞着帕子,怯怯道:“不瞞您說,我十歲就入了宮,低眉順眼學着侍奉貴人,如今既嫁了人,便再也不願如驚弓之鳥般,日日活的謹小慎微。”
蘇玉悲哀地攀住沈嫽的臂膀,昏黃的油燈搖曳,她跪直了身子,向沈嫽行了大禮。
沈嫽急忙托住她,連聲道:“不可。”
“我有一事求您,騎君絕非良人,公主能護我一時,斷不能長久地護着我,若我能在公主這謀個差事,想必他應是有所忌憚。”
沈嫽沉思道:“阿姊豈不矛盾?既不願侍奉公主,又想在公主這謀個差事...”
蘇玉連忙道:“您誤會我了,我不敢有所奢求,隻望能在公主名下挂個閑職,若偶有用我之處,我定竭盡所能,求您給我個安身立命之處。”
沈嫽不語,蘇玉不願服侍公主也能體諒,但又想借公主之勢,兩面算計,委實不堪。
若換别人定然惱怒。
可沈嫽望着蘇玉的眉眼,忽覺她的算計之下藏着赤誠一片。若換旁人,定會巧言周旋,可她卻毫不遮掩,将自己刨開,将不堪的心思全盤托出,又怎麼不算通透?
更何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