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須靡性虐,多疑忌。”衛谏懸筆停滞,筆尖墨迹微凝,他忽然輕笑了聲,眼底帶着幾分諷意。
老師曾言:“修史之人,最忌諱臆斷。應去偏私,如實記錄。”
可如今盡觀自己所書,字字都是臆斷。
衛谏盯着絹帛上的字迹,蓦地想起老師曾笑言他“多疑忌”,當時他雖未出言辯駁,可心中确是不信的。
後來種種令他不免感歎老師洞若觀火。
自己确是多疑之人。
如今他竟又将這詞用到他人身上,倒有幾分諷刺。
他擡眸望天,春陽漸暖,老師的腿疾想必能減輕些。
衛谏刮了刮墨,劃掉了剛才書寫,重新落筆,盡書所見。
日影移動,剛才的陰涼已然不見,他卻渾然不覺,頂着日頭書寫。
正覺刺目之際,一道陰影落下,衛谏下意識擡頭,正對上一雙含笑的眸子,眉眼彎彎,似有春水。
他不動聲色的用袖子掩住缣帛,起身輕輕退後半步道:“沈女使。”
沈嫽将他的動作盡收眼底,笑意不減,遞上簡牍道:“無意間看到掌故在這,正好今日劄記也已寫好,便趁着公主午憩送來。”
衛谏收好缣帛,雙手接過簡牍,掃視一眼,平靜無瀾的心中似被砸進碎石,泛起圈圈漣漪。
“女使怎知烏孫具體情形?竟能夠精确到多少戶人口?”
這些是蘇玉多年整理,她本就是公主的侍墨女使,奉公主之命記錄。即使公主薨逝之後,她仍未擱筆。
如今依靠了元瑛公主,便将多年心血獻了出來,以示誠意。
本不是什麼需要遮掩的事情,告訴衛谏也無妨,可看着衛谏方才遮掩的動作,沈嫽也起了戲弄的心思。
她清了清嗓子。
“狼仙托夢教授于我的。”沈嫽眼睛忽閃,用着正經的語氣說着荒謬的言論。
衛谏自然是不信的,可他看着沈嫽一副言之鑿鑿的模樣,竟不知如何反駁,終了吐出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
沈嫽歪頭笑吟吟道:“衛掌故别不信,許是狼仙看我聰慧,故賜于我。若是掌故焚香祝禱,指不定哪天狼仙入夢,傳你通天絕學,豈不勝過十年苦讀?”
她邊說着邊雙手合十,向着天邊彎腰一拜。
地上芳草連天,沈嫽碧色的曲裾衣随風、随草輕晃,雖人在眼前,可卻朦朦胧胧。
衛谏不自覺地揚起唇角,鬼使神差地說了句:“許是衛某愚鈍,狼仙不肯入夢。”語罷還輕歎一聲,搖了搖頭,一副扼腕歎息的模樣。
沈嫽噗嗤一笑,越發認為衛谏不似初時所見那般古闆,竟也學着自己插科打诨,她擺了擺手正色道:
“所記多半屬實,想着對掌故來說應是有用,掌故譯時無須用繁複之詞,但求精準。”
衛谏點了點頭:“衛某明白,多謝女使。”
沈嫽應下了他這句答謝,轉身欲行,卻又被衛谏喚住。
他解下腰間的布袋,布袋鼓鼓囊囊,漲得渾圓,布袋下方繡了個蘭花草,雖被裡面的物件頂得歪斜,卻仍能看出精巧的繡工。
衛谏雙手捧着,神色認真:“女使既教習衛某,便算得上衛某的夫子,既為夫子,我便理應獻上束脩。”
沈嫽不知裡面裝的是什麼,沒有接過,抿唇無聲地打量。
衛谏上前半步:“裡面是衛某今晨所采的甘草,對喉疾有裨益,女使或‘煎’或‘煮’皆可。”
沈嫽視線落在他的衣擺,确實沾了些泥垢,所言非虛。
一時有些驚駭,心歎衛谏心思之細,自己每日教習女使們烏蘇之語,喉嚨沙啞在所難免,衛谏如此細緻入微的察人之能,直教她感歎連連。
衛家識人之術,不隻在皮貌,雖先前已親曆一二,但今日更覺其“抽絲剝繭”般的厲害之處。
手中之禮,既不貴重,又恰到好處,實令她又驚又佩。
此人雖為文官,不可為敵,他日定能為公主肱骨。
于是粲然一笑:“衛掌故送到我心坎裡去了,我便不推拒了。”說着接過布袋。
衛谏昨日并非旁聽,不過是觀衆人聚集,順勢打探虛實罷了,卻未料到與沈嫽撞面。
對她所言半遮半掩,真假相摻。沒承想到她如此熱忱,替自己拟定精進烏孫語之策,更是挑選有益于自己的劄記。
衛谏頓感自慚形穢。偷聽牆角,實非君子所為。
他面對沈嫽,輕拂了拂衣袖,行了一禮道:“衛某性疑,多猜忌。先前懷疑女使為細作,實為我之過。”
他停頓片刻,繼而誠懇道:“女使為人和善,行事磊落,衛某自愧弗如,此前種種魯莽之舉,還望女使海涵,女使實乃我之師。”
聞言,沈嫽先是一喜,“用兵之道,攻心為上”(1)他既覺愧疚,日後若有所求,想必不會推脫。
後又覺譏諷,“為人和善,行事磊落”用在自己身上極為不妥,若非為了公主行事便宜,她斷不會虛與委蛇,扮得這副八面玲珑的模樣。
皇帝薄情寡恩,欠她良多。
沈嫽還禮,目光如炬:“掌故言重了,你我之間何曾有過嫌隙?既到烏孫,自當竭力輔佐公主,你我共赴此程,本就是是同路之人。”
沈嫽不想他偏安一隅地記錄史實,她偏要将他拉做公主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