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絕發現了?!”
平沙大驚失色。
想起它過往神出鬼沒的表現,并非沒有可能。虧她還覺得埋在家裡等于燈下黑。那家夥不會懷疑自己的大本營。
她急得連剛愈合的手臂都顧不上了,拿起木鍬,就要挖個明白。
白絕冷眼旁觀了一會兒她心急上火的模樣,終于施舍式地笑道:“沒有。它每次過來時,我都有察覺。”
平沙松了口氣,拍着胸口大喘氣。
“吓死我了。”
“這有什麼好可怕的。你撿回來的時候,它不是也看到了嗎。”
是啊。這有什麼好怕的。平沙悟了。她癱坐在填埋的洞口上,雙手支着腦袋,隻覺得自己今天的狀态不太好,情緒起伏太大了。
反省,反省。吾日三省吾身。心态放平常。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個資深手穩的洗皮匠不應該像個沒見過世面的普通人一樣咋咋呼呼的。
她這廂給自己做着心理建設,另一邊的白絕等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後,繼續爆雷。
“還是你心裡藏着别的想法?對黑絕。”
白絕慢條斯理地轉了一圈,将院子裡的土地上留下木屐的齒痕。色澤豔麗的裙擺平穩地垂在覆蓋住腳踝,剛剛垂在穿着白色足袋的腳面上。
她今天的裝束也很正經啊。
平沙滿腦子跑火車的思緒不合時宜地又發散了。
拜前世殘留的一點記憶所賜,她總是能看到更多,想到更多。不是她非要像個神經病一樣什麼都懷疑,實在是先入為主的回憶直接将她所見的人劃分到不同陣營。
千手是英雄,宇智波的枭雄,黑絕是幕後黑手大混蛋,白絕都是神經病……平民是無辜可憐的,忍者是可憐無辜的。
真的親身經曆後,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啊!
就像眼前的白絕,它有着白絕普遍意義上的特點,同時也有着獨屬于自己的氣質。
記憶裡的畫面……就是定論嗎?
也許她應該試着再融入她們一些,才能看到以前完全沒留意到的另一面?
不,不對。當你開始試圖去了解神經病的時候,就開始向神經病轉化了。
平沙猛地趴到地上,用力地把頭磕到地面上。
白絕也沒料到這個行為,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你發神經了?”
你才神經病。
平沙仰起頭,新鮮的血線從額頭蜿蜒流下。
“我對黑絕有意見,難道不是正常的嗎?它殺了我母親。”
面對這個回答,白絕沉默的時間比任何一次都長。
良久,她才歪過腦袋,嬌笑道:“好吧。我也不管你怎麼想。什麼黑啊白的,都無所謂。有一天過一天便是。不過在此之前,要把拖了太久的陳年舊事處理妥當咯。”
她挽起長長的垂發,用金色的繩子束在腦後,又回屋取了一頂金冠戴在頭頂。
那是大名下嫁女兒時,為其配備的嫁妝中最珍貴的一件。一直放在木箱中,由白絕親自看管。所以還沒被羽衣天豐賣了充作族中用度。
“你要去哪兒?”
“打掃房間。”
打掃房間用得着這麼鄭重其事嗎?
平沙活動了下肩膀,确定已經恢複沒事了,好奇地跟在她後面一起出了門。
自從明白事理之後,她就再也沒和明面上的母親一起出去過。
一來尴尬,二來她需要一些單獨的時間做自己的事。
看她今天的打扮,不像是出去搞事的樣子。難道是去找羽衣天豐的麻煩?
她一路這麼猜着,對路上族人的問好敷衍式的随便點點頭就要略過。
但白絕這次沒有縱着她的壞習慣,氣定神閑地招手把人喊過來,強行壓下腦袋挨個兒給其他人回禮。
平沙被壓得龇牙咧嘴,為了能看到熱鬧,不得不捏着鼻子裝出乖女兒的樣子。
前面白絕走得從容又優雅,木屐敲打在石闆上的聲音清脆動聽。
她一路往外,曾讓平沙以為她是不是準備出去了,結果臨到門前腳步一轉,在附近的住戶裡随便喊出一個人。
“告訴羽衣天豐,他想幹的事,我幫他做了。他不敢幹的事,我也能幫他做。那麼現在,他不願意做的事,我會繼續去幫他做。通知他,是給他作為族長的臉面。有什麼來不及說的話,就趕緊去說。免得回去後又拉着一張老臉發莫名其妙的脾氣。”
她雙手攏在袖口裡,漂亮的臉孔上氣勢淩人。
被她一通趾高氣揚的警告吓到,那人連滾帶爬地朝着某個方向飛奔而去。
平沙回頭看了一眼,那裡是開族會的地方。邦彥告訴她的。
“你要做什麼?”
她心裡略微有個答案了,但希望能在白絕這裡得到肯定。
因為如果是真的要去那裡,不僅是羽衣天豐會發飙,邦彥也接受不了。
白絕低頭瞥了她一眼,有些嫌棄地抹掉額上的血迹,抽出一塊布滿香氣的 。
“還不是因為你。走了。”
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推着平沙踏上了去往山下的小路。
木屐落在每一級的石頭塊上,都能撞擊出一聲清脆的回響。回響撞上周圍的大山,又被反射回來,聲聲不絕地敲打在心尖兒上。
早早有人聽到了山道上傳來的動靜,探頭觀望了一下,看清來人吓得不輕,立刻返回去通知其餘人。
明明隻有一個女人帶着一個小孩,他們卻像是見了鬼一樣害怕。
平沙忍不住默默自己稚嫩的臉蛋兒,滿心納悶。
“我總比忍者好吧。”
“你就是忍者。”
白絕白了她一眼,扶了扶發髻裡的金色簪花。
“也是貴族。他們畏懼你,理所應當。”
說完,她擡腳邁入半山上的流民村落。
平沙目光沉沉地往山頂看了一眼,衷心希望兩個人都能留在上面保持不知情的狀态。
看樣子,白絕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她心裡歎了口氣,加快一步,走到白絕身前,高聲喊道:“阿蘭夫人!阿蘭夫人!你在不在啊。我又來看望你咯。”
聽到叫喚聲,好幾家都趕緊關上了的門戶。聽得仔細些,還能聽見落下門闩的聲音。
平沙諷刺地笑了起來。
也好。管好他們自己,省得等會兒傻不拉幾地跑出來激化矛盾。
她走到邦彥母親的門前,用力敲打起來。
邦邦邦!
邦邦邦!
“阿蘭夫人。我是真的來看望你了。上次發放的隻是部分物資,還有小判沒給呢。”
“我不要!你走!”
屋裡一陣哐當,屋頂上蓋着的茅草滑下了幾根。
平沙撿起一根繞在手指之間,笑道:“那可不行。送佛送到西天,哪兒有禮沒到人先回去的道理。你開開門,我們面對面好好說道說道。”
“你能安着什麼好心!上次害我吃了大虧,現在又在我家門外嚎着要給錢。怕我死得太晚嗎!”
平沙眉頭一挑,明白她為什麼不敢出門了。
羽衣蓮臨走前的小動作起效了。
不怕一直窮,就怕突然不窮了。她周圍的鄰居可不是什麼善茬。吃苦耐勞是他們,欺軟怕硬也是他們。
她斟酌了一下,還在考慮要不要用龍彥失蹤的名義騙她把門打開,白絕就開始行動了。
“蘭子,高濑謀反的事是你在背後主使的。”
“滾!”
她居然直接承認了!
話音剛落,平沙立刻聽到茅屋間響起淅淅索索的細小人聲。在阿蘭的屋子陷入死寂之後,交頭接耳的聲音又迅速落了下去。
不知道她怎麼操作的,在木門上輕輕一劃,門就自動打開了。
一股發黴的潮氣從裡面湧出,白絕捂住鼻子讓到一邊。
仗着小孩子眼神兒好,平沙趁機瞧清楚了裡面的布置。
屋子挺大,還是木闆做的,比旁邊一堆木頭棍子加茅草的配置高出了一個等級。可裡面空空蕩蕩的,連櫃子桌子都沒有幾件。
回憶起高濑身前的穿着,還有龍彥和正式忍者差不多的忍具配置,他們家不應該這麼落魄吧。
還是,幾天沒見,那些人就把阿蘭家裡全部搬空了?
平沙心裡有些不舒服,下意識皺起了眉頭。她想進去把人拉出來,裡面的氣味太難聞了。
白絕阻止了她。
“蘭子,你為什麼不求饒呢?”
“求饒?向你?做夢去吧!我才是被正式迎娶的正妻!你不過是你父親不要的女兒,專門用來籠絡人用的籌碼。身份高貴又怎樣,還不是被随随便便丢給忍者。我雖然出身低微,可有父母寵溺,兄長照顧。除了沒有公主的頭銜,我哪點不如你!”
“價值吧。你能帶來的價值太少了。”
“你高貴!你有錢!你了不起!我就活該被舍棄,主動給你讓位?!羽衣天豐能在我失去作用後抛棄我,你也會有我這一天!我等着看!”
“既然你已經知道他人品了,為什麼這次又上當了呢?你想借着他的幫助把我絆倒,重新當回正妻。認清現實吧,你也是為了自己罷了。”
“沒錯!我就是為了自己!我就是個農民的女兒。你以為我是菩薩嗎?簡直是笑話!”
“但你不應該把孩子牽扯進來。邦彥雖然沒用,畢竟是你的親骨肉,你一點都不體諒他嗎。”
“呵呵。這話居然出自你口。笑死我了。就是為了他,我才非要掙這一口氣!我體諒他,可誰來體諒我?你對平沙難道就是毫無私心嗎?你要是真心疼愛她,拼死拼活也得把她送回京都,去當個什麼都不操心的公主!你不也把她當籌碼嫁給忍者,換取你在羽衣說一不二的地位嗎。你們貴族從骨子裡都虛僞得讓人惡心!”
兩人你來我往,語速極快。有些細微的用詞差異,語氣使用,無一不體現出各自的出身階級和立場的差異。
而在這種明顯的差異之上,又有某種東西将她們統一了起來。
也許是她們對自身利益的維護,也許是對丈夫毫無遮掩的利用心态,都讓她們的争論變成了有如實質的刀劍。
平沙聽得目瞪口呆。她倒是不在意白絕是否利用她,待在羽衣,待在宇智波并無太大區别。這世道就是這麼無奈。性格強悍如這兩位,也隻能在環境的推動下圍繞着男人争鬥。
她非常認真地回想了下宇智波斑在後世留下的婚姻情況,貌似他孤寡一生,無妻無子。
噫!那她算什麼?!
來不及多想,阿蘭的語氣越發激烈了起來,聽着像是被白絕刺激到,忍不住要沖出來動手了。
這怎麼能行!她以後還要和邦彥做兄妹,兩邊母親當衆打起來,就收不了場了。
她大喝一聲,跳到兩人中間,正好卡在門口,伸出兩手撐住門框固定死。
“房子要塌了!”
阿蘭腳步一頓,停在了門口,狠狠得瞪着她:“塌了正好。壓死我算了。省得每天被你們折磨。”
平沙奇怪地上下打量了她一遍,頭發散亂,衣着髒污,和上一次見面時楚楚可憐的樣子判若兩人。
她心裡有了判斷,此人大勢已去,已是窮途末路胡攪蠻纏罷了。
這就好辦了。
“我可沒那個功夫。再說了,我是忍者。請我出手可是要喊價的。我折磨你,你給我錢嗎?”
阿蘭被噎得說不出話,對她怒目而視。
白絕在後面噗嗤噗嗤地笑,顯然對女兒的回應很滿意。
“我和你拼了!”
阿蘭被成功激怒,猛地朝平沙撲去。
很好,隻要别逼着白絕動手就行。
平沙一巴掌劈到脖子側方,直接把人打暈扛了起來。
“你要帶她去哪兒?”白絕奇怪地問道。
“差不多就行了。你來不會隻想氣死她一個人吧。我們都知道她是仗着誰才這麼嚣張的。老頭子不是已經被黑……母親擺平了嗎?餘下的這些平民也是一股力量,你想收服他們就盡快。别又被其他人趁機圈羊一樣的圈走了。他們歸附羽衣已久,怎麼也比其他流民聽話多了。别瞎折騰了。人我帶走有用。放心,絕對不讓她出現在你面前。”
白絕盯了她一會兒,慢慢地點了點頭。
算是默許了吧,平沙心想着。
把鬧事的頭兒帶走,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約等于殺雞儆猴了。
白絕已經收服了族裡的大部分忍者,現在又要降服這些平民。很快,整個羽衣就是她手裡的玩物了。
羽衣天豐……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他翻不出多大波浪了。
白絕在族裡的地位越高,她在族裡就過的越好。
她沒有任何理由反對。
但是邦彥的母親不能死。那個哥哥……可能是家裡唯一一個傻子了。傻子應該有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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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童扛着一個成人幾乎不可能。
好在平沙的身體素質比普通人提升了不少,阿蘭的身材也瘦弱得很,背上去輕得吓人。就是自己太矮了,兩條腿一直拖在地上。人走過,地上留下兩條歪歪扭扭的痕迹。
走了不知有多久,快從山腰來到了山腳。
抹了把汗,看看天色,太陽明晃晃的,照得人頭暈眼花,疲憊不堪。
阿蘭還沒醒。
平沙琢磨着自己手勁有那麼大嗎,居然能把人劈暈那麼久。她看看自己的小手,覺得肯定不是自己的錯。再看她那樣,估計這幾天吃睡都不安穩。借着自己的手,順理成章地暈倒了,還能順坡下驢挽回點顔面。
“喂!别裝睡了。一個大人也好意思讓個小孩背這麼久,害不害躁。”
“喂!醒醒啊!背不動了啊!”
“求求你了,阿蘭夫人。行行好吧。我算是救了你诶。多少配合一點吧。”
無論她怎麼哀求,阿蘭依然一動不動。
平沙都快以為自己手勁太大,把人直接打死了。
摸到脈搏後,又沉又穩。
小臉立刻垮了下去。
居然睡着了!
艹!
平沙随意找了塊石頭把人一放,撥開灌木從尋找有沒有可以飲用的山泉。
一大早就出了一身汗,後來又馬不停蹄的下了半天山,都快渴死了。
她的身影在綠蔭裡晃了晃,就消失在林木深處。
過了許久,小路拐彎處出現了一抹青色的衣角。
羽衣邦彥從拐角處轉了出來。
他眼神複雜地望着自己生母,無聲無息地走到她身邊蹲下。
探手确認了鼻息尚存,他心裡松了一口氣。
平沙果然是個好孩子。
但是她太好了,不應該被麻煩困擾。
粗糙的手指從溫暖的鼻下移到頸邊,凸出的青色血管裡流淌着紅色的血液。
隻要輕輕一捏,就能斷絕一個危險。
邦彥茫然地望向四周,周圍的樹林靜悄悄地,連一絲風都沒有。
沒人來阻止他,也沒人責罵他,他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眨眼間的功夫,就能徹底解除一個難題。
父親不會再在族會上含沙射影地煽動大家團結一緻趕跑外人,用痛惜的眼神看着他;母親也不會再認為他是個沒用的人,在家從來不正眼看他;平沙也不用作為籌碼去換宇智波的結盟。
而他的生母,他的親生母親,再也不會每天生活在怨恨之中。
充滿淚水的生活過着有什麼意思?
他還沒到哭那一步,都覺得人生不過如此,如果現在就死,好像也不是特别不能接受的事了。也許,反而會感到解脫吧。
母親,就讓我,幫你解脫吧。
他眼神渾濁,表情變得猙獰起來。按在脖頸的手指慢慢收緊,指腹明顯感覺到按壓下被阻斷的血流徒勞無功地試圖沖開障礙。
不能,不可以。
殺了她,殺了她就能斷絕所有風險。
不是為了父親,不是為了母親,更不是為了平沙。
羽衣的下任族長不能有個地位平庸的母親,族人會用怪異的目光審視他的一切。所有缺點都會被歸咎于他的出身。
這是個天大的缺點!
同樣是父親的孩子,為什麼平沙就能毫無挂礙地被大家喜愛?為什麼他按照大家的要求反複調整,認真學習,對誰都謙恭有禮,大家還是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他?
他不明白啊,他真的不明白。到底哪裡做得不好,哪裡沒讓大家滿意。
為什麼就是覺得他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