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震飛身撞上木櫃的那刻,杜連城隻覺顔面盡失,他别過頭去,舉起空杯佯裝喝酒,酒杯落下時,才發覺身邊那位素衣女子已然不見蹤影。
那時,杜連城意識到自己被耍了。
片刻前,若不是那女子聲稱自己被灰袍男人順去了玉佩,他本也無需出此洋相。
而眼下,衆堂客對他的忌憚早已蕩然無存,鹿嶺不比夢州,杜家名号在此很難派上用場,他們一行三人又隻有侍衛蘇震有些拳腳,若雨勢不減,要想在此處落腳,眼下還是安生些好。
與此同時,影一手邊的茶杯泛起漣漪,伴随着那陣從後方接近的腳步聲,一股淡淡的紙墨香氣飄了過來。
“少俠!剛剛那手鐵砂掌,真帶勁兒!”
影一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而這洪鐘音色倒也耳熟,正是方才在台上說書那人。
片刻後,那人在影一對面坐下,說話時手上胡亂比劃着,殷勤追問:
“您不是本地人吧?往南邊去?”
影一不予理會,隻是低頭喝茶,那人便正了正衣襟道:
“是我冒昧了!鄙人姓徐,你叫我徐大哥就好!徐某我從泸州來,往夢州去!尋思要是順路的話,或許咱倆可以搭個伴?”
“不順。”
“那你是往西邊兒融城去?”
“不是。”
“啊?”姓徐的疑聲問,“這下了山不就兩條路嗎?往西去融城,往南走去哪兒都要經過夢州,難不成少俠住在林子裡?”
影一無奈,擡眼打量面前之人,見他寬臉濃眉,眼裡寫滿真誠,便直言作答:
“我不習慣與人同行。”
“啊,其實是這樣......”
那人說着扯開包裹,将最外頭的文牒擱在桌上,伸手去掏裡頭的錢袋,邊掏邊念叨:
“我這個人呢,拳腳功夫是一竅不通,不過方才聽那掌櫃的說,鹿嶺猛獸橫行,道上興許還有山匪攔路,冒昧打擾您,也是為了自身周全。
“你看,若是想雇少俠随行做镖師,”他說着将一串銅錢呈上桌面,笑問,“這些夠不夠?”
影一不語,目光卻停留在那紙文牒上。
——“徐懷尚”。
那是他最先看到的三個字。
影一眉角跳動了兩下,接着看下去,映入眼簾的是“季恒書坊掌書”六個大字。
他眉間微緊,又仔細看過一遍。
沒錯。
季恒書坊新任掌書徐懷尚,面前的男人便是他此行要殺的人。
影一思忖片刻,伸手探向那串銅錢......
“诶!”
徐懷尚卻怪叫一聲,搶先将銅錢奪回,而後從中拔出幾枚,推至影一面前。
“怕你跑路,咱們日結!”
影一點頭,将錢揣進裡懷,而後再次擡頭,仔細端詳起面前的獵物。
方才,此人從他背後接近時步伐輕重不一,如今再瞧這坐姿,左膝上準有舊傷,加之體态豐腴卻不結實,足見未習拳腳。
視線下滑,指腹上的厚繭加上方才那段行雲流水的戲文演繹,影一斷定此人常事筆墨,除此之外,瞧這眼角與顴骨下方深如溝壑的壽紋——達觀,愛笑,警戒之心怕是聊勝于無。
“對了,敢問少俠如何稱呼?”
彼時,見影一收下頭錢,徐懷尚心裡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影一也不再抗拒,他接過徐懷尚遞來的茶,熟練地報上假名。
——“影楓。”
楓河是影一的故鄉,雖然他打記事起就離開了那裡,但自從加入影笙會,他就習慣将“影楓”用作化名。
至于收到徐懷尚的刺殺令,那本是三日前的事。
那日在鹿角縣,影一剛執行完上一樁刺殺令,念及返回夢州湮滅司路途遙遠,便決定去當地的傳令點碰碰運氣,不久後,那個頭戴白色鬥笠的男人邁進茶樓,坐定後叫上一道叫花雞,影一用手指在桌面上敲打了三下,而後轉頭看向他......
一間茶樓,一道菜,一個眼神。
無需多言,傳令司的探子與湮滅司的殺手,就這樣接上了頭。
探子走後,影一在桌底找到了那紙刺殺令。
目标有三,分别是季恒書坊代理掌書李墨、郭盛,以及繼任掌書徐懷尚。
其中,徐懷尚是裁決司查驗後的别名,此人本名為“徐叢”,這也是雇主下達懸賞時給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