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那天他們吃的是街邊的小燒烤,夏榆音說下雪了要吃小燒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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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照片雖然上了塑封,還一直存在盒子裡,但已經些微卷邊。
手上的幾張都拍的時間都在冬天,背景要麼草木蕭索,要麼白茫茫一片,隻有零星幾張是在室内,他想起來,室内的照片大多都在夏榆音那邊。
他到哪都喜歡東拍拍西拍拍,走路走到一半會停下來擡頭望天,感歎一句“今天天氣也不錯”,然後舉起手機。
不像自己。
照片一張張翻閱過去,江聿手裡已經拿了厚厚一沓,卡在虎口處留下淡淡的紅印。但他好像感受不到,仍然執着地看着照片。
翻着翻着,他在一張藥箱的照片上停下,藥箱旁邊有兩個盤腿而坐的人,一個微微傾身向前,沒拍到臉。
他擡頭,目光從那上面收回,在室内逡巡一圈,最後定在那盆龜背竹上。不開燈的時候,那裡是全家最亮的地方,外面的燈光能薄薄地照進來一層,葉片一反光,更亮。
對了,夏榆音就坐在那裡,一手拿着棉簽,一手捏住藥膏,而他坐在對面,一言不發地看夏榆音給他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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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我今天又親眼看見,你是不是打算永遠不跟我說了?”
他搖搖頭。
“你又不說話。”
臉上藥膏涼涼的,對面的人眉頭緊皺,神色擔憂地看着他。
“有些事情你不跟我說我怎麼知道呢?我今天沒趕到的話,你要再挨幾巴掌?”
夏榆音并不清楚他的家庭情況,他有心瞞着,一直沒說。夏榆音也從來不問,等他哪天想說了再說。
所以他也一直在等,等他真正敞開心扉的那一天。
太遺憾了,他沒有開過口。
那一天,江聿沒有告訴夏榆音他要去老宅,去江明義住的地方,也沒告訴他自己要故意去挨巴掌還留下錄像。
他也沒料到夏榆音會親耳聽到江明義說自己是瘋子生的,以後也會變成瘋子,說母子倆一樣惡心,也沒料到母親會突然沖出來撲向江明義,将他摁在地上厮打。
“那些話你不要聽。”
“但我已經聽到了,”聰明如夏榆音,就算他智商對半砍,也能看出來江聿那窒息的家庭環境,“所以我不能當做沒發生。”
坐在對面的江聿卻顫抖起來,“那你不要信。”
這回輪到夏榆音沉默了,他安靜地給江聿上藥,整理完藥箱才開口:“你可能是……不想讓我看到你不好的一面,這很正常,但我早就見過你更狼狽的樣子了,也并不會因此覺得你是個陰暗心壞的人。”
“如果你有任何一個方面是我接受不了的,我都不會跟你在一起。”
“我會正視你,你也正視自己,好嗎?”
原來這些話他早就聽過了,還不止聽了一次,隻不過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他也可以向他索求點什麼。
眼睛一花,面對面坐着的兩個人消失不見,龜背竹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夏榆音近在眼前的臉。
耳邊風聲已經停息,深夜大街上人也少了許多,江聿趴在辦公室的桌子上,旁邊隻有一盞小燈。室内并沒有開暖氣,但他渾身都熱,嗓子幹疼,勉力睜開眼看匆忙趕來的夏榆音。
額頭摸上來他的手,冰涼的,江聿聽到他低聲呢喃:“燒了……”
接着就是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各種藥片的滾動聲,測溫槍“滴”一聲後他就被架起來,嘴裡慢慢灌進藥液,額頭涼涼的。
“酒精給你塗一下吧,沒找到冰涼貼。”
“怎麼這麼晚還過來?冷嗎?”江聿見夏榆音臉色陰沉,眉宇間是掩不住的憂心。
“還問呢,小曹跟我說你電話打不通,以為你出什麼事兒了。不舒服還加班,發燒了也不說,就死扛,”夏榆音找到了冰涼貼,一巴掌拍到他額頭上,“我看你能嘴硬到什麼時候。”
涼意刺激大腦,江聿“嘶”一聲:“沒事的……我身體好着呢。”
“溺水了你就隻剩嘴皮子會浮起來。”夏榆音靠在桌邊,修長雙腿交疊,歪着頭看他。
“我好了。”他臉還發紅,眼神迷離,就敢繼續開電腦,嘴巴比防彈玻璃還硬。窗外寒風又呼嘯起來,樹木搖動,燈影憧憧,江聿偏頭看向窗外,不讓夏榆音看他的臉。
夏榆音站直了,拎起藥袋子就要走,狡黠道:“好了?好了那我走了,你繼續。”
聞言,江聿突然起身,從背後抱住已經走出去幾步的人,手按在他腰上牢牢扣住,臉埋進頸窩。他體溫很高,火炭一樣貼上來,連帶着夏榆音也燥熱起來,悶得快要出汗。
“你走吧。”
話雖是這麼說,但他絲毫沒有要放人走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手指插/入夏榆音的指縫,另一隻手就要把手掌下的衣物往上推。夏榆音反應快,按住了那隻不安分的手。
“别找死,松開我。”
“不。”
夏榆音抽出手回探他額頭,燒退了一點點。他把背後的人撒開,拉進休息室往床上一扔,坐到椅子上,“躺着去,退燒前别出來。”
“那你還走嗎?”他悶在被子裡露出眼睛。
都坐這了還問還問,“走,你睡着我馬上走。”
“那我不睡了。”
“……”祖宗,你睡吧。
夏榆音把他強制關機,再一屁股坐回旁邊椅子上,抽了本書悠哉地看,本想等江聿睡着了再走,卻無知無覺坐着睡了過去。而床上的人聽到翻書聲停止,悠悠睜開眼,起身把夏榆音抱到床上擁着,吻了吻那枚耳後痣,終于願意安心睡去。
到後半夜,鼻尖那令人眷戀的氣息越來越淡,終于聞不到的時候,他猝然睜開眼——
眼前隻是空蕩蕩的、陰暗的客廳。
——
江聿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想起那些清醒的幻覺與夢境,他粗率地以為自己隻暴露好的那一面,夏榆音就會一直喜歡自己。
結果挨了一個五年的大巴掌,狠狠将自己打醒。
他就這樣坐着看滿地狼藉,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洗了個澡,把自己收拾好便奪門而出,在太陽躍出地平線的時刻,他打開了夏榆音的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