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奮不顧身。
他們用槍聲點燃黑夜。
然後倒在黎明之前。
“不值得。”在幽暗無人的小巷裡,梵西粗糙寬厚的手死死地握着年輕人同樣粗糙的手,直視着他琥珀般剔透的眼睛,“不值得。”
“他會死的。隻是不是現在,不該死在你手中。”她說,“不要把你寶貴的性命浪費在這個人身上。”
“回家,回家去,孩子。問問你的母親,她是否願意看你就這樣倒在血泊中。”
佩雷斯在那一瞬間明白自己已經暴露,是面前的婦人救了自己。他身上緊繃着的弦仿佛一下子繃斷了,他抱着自己的腦袋跪倒在梵西身邊。
“您不明白,您不明白!”
“我曾經身處那樣的罪惡之師……”
“即使她那樣愛我……也不會原諒……”
常人見到這樣崩潰瘋狂的舉止隻會閃避,可梵西瞬間明白過來,眼前這個青年,是一位逃兵。
這牽扯到一段梵西無法忘卻的曆史。
那時的絲萊還處于舊王朝,腐敗、無能、自大,邪教徒泛濫。
塞拉菲拉以幫助絲萊趕走邪教徒的名義出兵,從歐維斯海峽進入絲萊。
彼時塞拉菲拉還有部分在光明神影響下,發行的報紙因為普及碎片化的知識受到了整片大陸的歡迎。無數青年應召加入軍隊,還以為自己是真的聽從了光明神的指引,去奔赴一場正義的戰争。
但人心可比邪教徒可怕多了。
塞拉菲拉從貝蒂亞進口了大量新型武器,卻命令士兵們将槍口對準手無寸鐵的平民。
商會随之進入,用不能果腹的水果種子換取良種,用塞拉菲拉随處可見的飾品換取搖光鎮成噸的魔法精礦。
秋收的季節到來,絲萊境内肥沃的土地碩果累累,卻要用最低的價格賤賣出去,還要用成千上萬倍的價格從商會的人手中換取糧食。
冬風一吹,餓殍遍地。
有良知的塞拉菲拉士兵見到這種場景全都叛逃了,當時從聖嘉蘭出發前往三國交界處的漁船每晚都能看見各式各樣的自制木筏順着東北季風穿過歐維斯海峽回到塞拉菲拉,木筏上的青年來時臉上都帶着朝氣,而返回時眼中隻剩虛無。
憤怒的塞拉菲拉商會花了大價錢買通國王,頒布了一條所有逃兵立刻槍決的命令,征兵标準也下降到了十四歲。
許多潛逃的塞拉菲拉士兵無法回國,也無顔面對家人,隻能在塞拉菲拉邊境流浪。
他們之中有些人成為了酒館駐唱的吟遊詩人,寫下了一首在絲萊和塞拉菲拉都廣泛流傳的歌曲——《别告訴媽媽我在絲萊服役》。
梵西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還在天權城求學,校長從塞拉菲拉買到的老破魔法收音機被放在食堂供學生聽新聞用。
學生們都還處在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階段,為了一碗稀薄的野菜湯幾乎是要打起來。
梵西拿着紅薯餅啃着生脆的菜根,從草腥氣裡咂出一點甜味,她的眼睛望向食堂牆壁上貼着的大橫幅:“救亡圖存”。
耳邊萦繞着迷茫的歌聲:“千萬不要告訴我的媽媽,我在絲萊服役……”
她不禁有些恍惚,戰争的受益者到底是誰呢?
那些在風雪中颠沛流離的人,到底誰才能為他們說話呢?
難道是高天之上虛無缥缈的神明嗎?難道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嗎?
不是的。沒有人能為他們說話,除了他們自己。
梵西沒有想到在遙遠的許多年後,自己還能再次記起那首歌的旋律,還能在異國的小巷裡與那首歌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她會原諒你的。”梵西将佩雷斯扶起,“因為你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你知道誰才是你真正的敵人。”
佩雷斯能感覺到梵西扶着他的臂膀強而有力:“我來自絲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佩雷斯仿佛這些年一直在午夜夢回時重複這句話一樣,連真實的話語也像夢呓。
“我不能代所有絲萊人原諒你。但如果你真的心懷愧疚,就回去做你應該做的事。”
“我應該做的事?”
“回去好好想一想,想不明白再去跟人拼命。”梵西在他眼前放下一份報紙,由絲萊主辦的,和塞拉菲拉主辦方叙事手法全然不同。
鮮紅的标題,清晰的墨迹,仿佛鮮血一樣燙傷了他的眼睛。
他的心情終于平複:“好。感念您的恩德,女士。”
多日過去,塞拉菲拉公爵的死訊舉世皆知,佩雷斯似乎終于放下了心裡的枷鎖,約見了梵西。
“曾經我看到的,是塞拉菲拉商會希望我看到的。”
“也許您讓我看到的,也是您想讓我看到的。”
他抹了抹嘴,挺直了脊背,眼裡重新散發出光彩:“但我想,我應該知道自己想看到些什麼了。”
“塞拉菲拉國内正在舉行大罷工,我的朋友和戰友也在遊行隊伍裡。”
“我要回國去加入他們。”
梵西笑着點了點頭:“那麼,再會了年輕人。希望我們能在陽光下重逢。”
梵西貼了貼他的額頭,這是送别禮的一種,同時暗中在他眉心印刻下一道靈性誓約,他會永遠記得此時的感慨和躊躇滿志,這會激勵着他勇往直前。
人心易變,梵西隻希望此刻的青年能維持得更久一點。
她站起身離開,佩雷斯剛想追出去把烤香腸的錢給她,卻發現烤香腸的餐盤底部反射着與油光迥異的金屬光澤,他伸手一摸,一枚閃亮的金币靜靜躺在餐盤底部。
那是梵西給他留下的回家的路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