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識這位戰士嗎?她向這位戰友搭過話嗎?她們是否曾經在同一個大鍋裡吃過飯,有沒有因為争相撈取過最後一片野菜打過架?
他的故鄉在哪裡?他最後想帶給家人的話是什麼?
可這位戰友隻是靜默着,被強大魔法陣轟擊過的身體已經找不到四肢的去向。
在他身後,在他裸露的脊椎骨下,還有許許多多向他一樣的同袍們。
梵西怒吼着詢問他們的名字。
可這片戰場隻是靜默着,不曾發出任何回響。
為什麼這裡如此安靜?連一點堪稱線索的回音都欠奉?
梵西後知後覺地想起,這時候的她,是個聾子。
閃電劃破長空,雷鳴聲震,喚醒混沌的靈魂。
娜絲塔夏跟随着意識之中的梵西。
想要複仇?這會是她的執念嗎?
她跟着行屍走肉般的梵西來到了一個僻靜的村莊。
她發現自己和梵西的視角正在重疊。
一個頭發花白,裹着黑色頭巾的老太太從避難的地道裡爬出來,很難想象這個年紀的老人還能有這樣矯健的身手。
她的眼神裡閃爍着期待。
她拄着拐杖快步走到梵西身前,抹了抹臉上的灰塵,試探性地問道:“我的孫子還好吧?他就在隔壁村屯駐守,應該很安全吧?”
電光火石之間,梵西腦内的靈感劃過,依稀将與老太太相似的臉對應到了之前自己腳下那張扭曲的臉龐上。
她怎麼會不認識那張臉呢?她怎麼會沒有和那張臉搭過話呢?她怎麼會沒有和他同吃過一鍋飯呢?
明明是她答應了他的請求讓他加入了自己的連隊,是她點燃了希望又向他許諾了勝利,是她教授了他戰鬥技巧又親手将他送向戰場。
她怎麼會不認識那張臉?她怎麼會不認識那屍山血海裡的千千萬萬張臉!
那是她的士兵啊。是她親手訓練的士兵啊。
她說不出話,隻是拍了拍老太太的肩膀,将染血的臂章放在她手上。
她沒有去看老太太破碎的眼神,也沒有聽見老太太壓抑的哭聲。
她隻是側身走過,繼續向前。
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進一間破舊的平瓦房,在嘎吱作響的木頭椅子上坐下。
“我走進來的時候帶着殺意嗎?”梵西面色平靜,聲音卻已經沙啞得不像話,“你們,為什麼都,不說話?”
身旁的人隻是沉默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像她剛剛拍老太太的肩膀那樣。
一室靜默。
長桌的盡頭,葉扶危敲了敲桌子,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本次誘殲戰取得了符合預期的成果。盡管我們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下面我們來讨論一下接下去的戰略部署。我們的反擊戰要從……”
梵西安靜地參加完了這次作戰會議。
會議結束後,趁着衆人整理文稿之際,長桌對側的某位戰友似乎想安慰梵西,于是他口氣中帶着慶幸地說道:“說起來,我還以為這場仗我們要輸了呢,沒想到你們團居然能撐下來,真是不愧是‘英雄之師’啊。”
“再英勇的戰士也不可能在死之後再站起來作戰。”葉扶危打斷了他蹩腳的安慰,“老實說,你是不是動用什麼秘術了?”
梵西笑了笑:“瞞不過你。”
散會的人流停止了流動。
“那代價呢?代價是什麼?”葉扶危越過長桌抓住了梵西的手臂。
“我的味覺和聽覺。以及,所有士兵的遺體。喂,你們别擺出那副樣子,我會讀唇語,不會影響任務的。”
她把他們做成了血偶,她把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士兵的屍體做成了血偶,一次一次地去填上那些魔法陷阱,看着他們的骨骼和髒器一點點斷裂,直到他們将敵方核心技術工程師撕成碎片,直到本次作戰目标達成,對方的精銳部隊無法影響到後續的戰役。
因此她隻能帶回部下的臂章,那是離她施展的血偶術中心最近的地方,唯一能證明他們身份的東西。
作為他們的長官,她甚至做不到讓他們的遺體獲得安息。
因為血偶秘術的影響,他們的靈魂殘響也無法在死後的第七天返回親人的身邊。
除了臂章,他們不會再有任何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痕迹。
是她,是她這個他們敬愛的長官,親手磨滅了這些痕迹。
但如若不然,這場戰争無法獲得勝利,他們的犧牲也會失去意義。
不知是誰在角落裡低聲咒罵,他說:“戰争真是把人變成魔鬼。”
會後是戰後休整時間。
梵西讓僅存的幾個部下先去休息。自己檢查了所有軍械的狀态,修整了打靶場損壞的訓練設施,将所有設計的戰鬥技巧又溫習了一遍,仍覺得精力用不完。
夜色将明的時候,她走過村頭廢棄的佛堂,依稀聽見其中傳來一個年輕女人念誦經文的聲音。
“大慈大悲……”
“南無……”
“求您保佑我的丈夫……”
她的眼神穿過佛堂前的蛛網,落在神龛前的缭繞青煙上。褪色佛像落滿灰塵,拙劣的雕刻記憶讓祂眉目低垂,似笑非笑。
她突然很想笑,胸中燃起一團胡作非為的火氣。
她擡腳走進佛堂,順手抄起放在牆邊的農具,一釘耙狠狠将那神像打飛了出去。
泥塑的神像砸在地上裂成碎片,老舊木桌上的貢品滾落一地。
年輕女子擡起頭和她對視一眼。
她突然間失去了所有力氣,雙膝跪地整個人匍匐在地上,額頭貼着蒲團,雙掌分開向上。
那是禮佛的姿勢。
而其中一隻手掌上,赫然放着一枚染血的臂章,那是屬于那年輕女子丈夫的。
唯有點燃的線香不倒,青煙袅袅直上。
梵西額頭貼地,地闆冰涼的觸感刺激着她昏沉的頭腦。
她聽不見女子說了些什麼,也許在痛哭,也許在罵她。
如果此刻有神明注視着這裡,應該也會唾棄她的無能和懦弱吧。
是她做出的決策,就要由她來承擔選擇的後果,為此,她隻能向前,一直向前。
許久之後,她感受到有一雙手,在自己肩膀上拍了拍,就像别人安慰她或者她安慰别人那樣。
第一抹晨曦劃過灰暗的夜空,那場在梵西心中懸停已久的雨,終于落下。
雞鳴喚醒清晨的村莊時,部隊已經開拔。
一個面上稚氣未脫的少年氣喘籲籲地追上了梵西,表達了參軍的意向,看着那張和死去戰友相似的臉,梵西不發一言。
她翻身下馬,提着他的衣領一路疾走回村莊,将他交到裹着黑色頭巾,拄着拐杖在村口張望的老太太手中。
“如果你走了,你奶奶怎麼辦?她隻有你一個孫子了。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大哥通通都跟着我去死了,現在連你也活得不耐煩了嗎?”
她轉身正欲離開,卻被老太太抓住了衣擺。
力道不大,卻能将她死死地釘在原地。
老太太的臉上布滿溝壑,眼神卻是清明:“多一個人多一份力。如果你們打不過他們,我一把年紀成了亡國奴,留個孩子在我身邊養老又有什麼用?”
她拍着梵西的手,勸她帶着自己的孫子去死時的語氣竟像是給孩子講睡前故事那樣溫柔:“就像村裡修築防禦工事一樣,你出一磚,我出一瓦,才能一點點建起來。如果每個人都藏着掖着自己家裡的東西不肯拿出來,那我們村早就被炮火夷為平地了。”
“這孩子也一樣。”她拉着少年的手走到梵西身前,“他想去,就讓他去吧。”
梵西抽了抽鼻子扭過頭去。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女士,您的名字是?”
老太太搖了搖頭:“我是撿來的,他們隻叫我丫頭。”
梵西雙手緊緊握着她因為常年勞作而粗糙厚重的手,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我會記得您的。”
她看着眼裡帶着期待的少年:“也會照顧好他的。”
她仰了仰頭讓鹹水流回眼眶,順便将一套軍裝扔到少年懷裡:“走吧。記得在臂章上繡好自己的名字。”
在漫長的行軍途中她經常在想:為什麼戰争永無止境?為什麼人類的貪欲不會被戰火燒成灰燼?
殺害那些士兵的是她們的敵人,但也不隻是她們的敵人。
即使未來他們能将那些入侵者統統趕出去,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紛争也不會迎來結局。
是什麼鑄就了永恒的紛争?
她攥緊缰繩一路前行,一種更為宏大的、難以觸碰的災害籠罩着這片大地。
它導緻了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紛争,也會腐化一個如日中天的國家,令它日漸衰落。
即使赢下了一場又一場的戰争,梵西仍舊認為這并不能影響到她真正的敵人。
她和葉扶危都認為隻有一種思想上的武器,隻有一套完全嶄新的制度,才能真正杜絕這種災害在她們的國家中發生、蔓延。
梵西同樣認為,隻有将這種思想傳播到世界各地,讓全人類共享這種思想的精華,才能獲得與這種災害抗衡的力量。她已經做好了為此奮鬥終身的準備。
這就是她的執念。
一個抽象而宏大的執念,一個無法為常人所理解的執念,一個可能永遠無法達成的執念。
但她已經做好準備,要為這個執念獻上自己的一切,直到世界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