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水退回忘川,褚湛放開沈修筠,捏着領口抖上一抖,散散熱氣,然後面向船上的老翁,一副“你能拿我怎麼辦”的神情。
他腳下是漢白玉雕刻的地闆,一步之外的石闆已經被河水浸濕,而他們所站的地方毫發無損。
如果仔細看能發現玉石與石闆之間有淡淡的銀光,宛若天然的屏障将地府和酆都分開。
銀光散去,一切恢複如常。
老翁氣得不輕,胡子煞白,渾身上下冒着幽幽的鬼火,但礙于擺渡人不能上岸的規矩,他也隻能自認倒黴,站在船頭,叉起腰把褚湛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一遍。
何況地府閻羅殿容不得放肆,他就算再有理也不能在這鬧。
“俗話說得好,吃一塹長一智,你都吃了多少次虧了,還不長記性。”
褚湛這人典型的給點陽光就燦爛,見老翁身上氣焰更盛,沒想着滅火,反倒是往火上嘩啦啦地倒油,“年紀大就不要生氣,對身體不好,容易命短。下次我來給你帶一瓶八二年的茅台!”
“我信你個鬼!你上次欠我的酒還沒給呢!”
“攢着攢着,下次一起給!”
褚湛厚着臉皮給老翁說謝謝,老翁沒搭理他,氣呼呼地撐船走了。
沈修筠知道褚湛這人一貫沒臉沒皮,但他沒想到他還能不斷刷新下限。
“吾等已恭候大人多時,不知大人親臨地府所謂何事?”
身後有聲音插進來,回頭,黑白無常作揖。
“查生死簿。”
褚湛小步上前,虛擋身後的人。
沈修筠好歹是檔案局的頭頭,和地府十殿閻羅平起平坐,親自到地府無異于兩國邦交首腦訪問,地府安排個區長來接待,這不是打沈修筠的臉嗎?
别看褚湛大多時候和沈修筠不對付,實際上這人極其護犢子,尤其他在意的人,更容不得别人欺負。
臉面這種虛無的東西平日裡要不要都無所謂,但要是關系了地位,該找的場面必須找回來。
“帶路吧。”
褚湛咧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齒。
他和沈修筠兩個差不多高,他嬉皮笑臉地站在前面,正好遮住沈修筠半邊臉。就像一張面具,巧妙地隐藏了戴面具的人的心思,加之沈修筠向來不苟言笑,更讓人琢磨不透。
黑白無常面面相觑,思忖片刻,白無常如實相告,“生死簿吾等無權查閱,需得十殿閻羅手令。”
“那走吧,去拿手令。”
褚湛作勢跨進地府,腳剛沒擡起來,黑無常的驅鬼棒攔在前面,阻止他們進入。
“不方便?”褚湛挑眉,眼睛亮了三分,臉上笑意更甚。
這可是稀奇事,第一次被攔着不讓進地府,正所謂“此地無銀三百兩”,黑無常此舉适得其反,倒是讓沈修筠和褚湛覺得其中的緣由不簡單。
說不定和他們最近在查的黑影有關。
“二位誤會了,昨夜惡鬼作亂弄壞了路,此處不宜通過,還請随我走這邊。”白無常側身,讓出道。
腳下漢白玉的大道直通閻羅殿的台階,望着遠處建築巍峨的黑影,褚湛和沈修筠交換眼神,落實猜想,然後跨過北城門。
濃霧自四面八方湧來,遮天蔽日,白無常提燈引路,黑無常拿着驅鬼棒殿後。他們并肩走在中間,視線所及有限,靠着燈火勉勉強強能看到前方有一條路。
“無常提燈引路,走的可是黃泉路。”雙手插兜,褚湛睨了眼身邊的人,話裡有話,“沈局長,這筆買賣做得多劃算。”
“過獎。”
沈修筠豈會不懂褚湛的言外之意。
地府之行有褚湛做發言人,他自是落了個清閑。如果褚湛說錯話,做錯事,他完全可以獨善其身。就算地府要怪罪,也怪不到他頭上去。
說白了,褚湛就是替死鬼。
替死鬼當然知道始作俑者打的什麼算盤,不過他圖他辦事,他圖他的人。
各有所圖,誰也不虧。
但話到嘴邊要換種說法,釣魚嘛,要慢慢來,最好是溫水煮青蛙,讓它無處可逃。
“可我越想越覺得虧。好好的日薪五萬被砍了兩個零,這段時間你人雖然是我的,供我調遣,買買早餐,準備衣服,但我的命是你的。怎麼算都是你賺。”
“後悔了?”
“來得及?”
“來不及,我從不做虧本買賣。”
巧了,我也是。
“合同裡關于甲乙雙方的責任和義務都做了詳解,還有違約、賠償。如果你沒看,我建議你回去之後好好看看。”
沈修筠誠心建議。胸有成竹的語氣,像個經驗豐富的獵人,已經等到獵物上鈎。
要說前面褚湛還沾沾自喜能出其不意地拿下沈修筠,但聽到他這話,一股異樣自心底冒出,再聯想過去的種種,他好像被賣了,還笑嘻嘻的給人數錢?
那他和傻子有什麼區别!
合同呢!
褚湛摸兜,後知後覺地想起早上出門換了身行頭,合同和他的髒衣服都在酒店。
“不知二位無常大人是否見過江甯鬼主,姓甚名誰,住在何處?”
“未曾。”
“那江甯鬼市休市,也不知?”
“不知。”
黑無常面無表情,前方的白無常興許是覺得他回答得過于僵硬,于是解釋道,“鬼主之事由判官大人主理,吾等無權過問。”
“到了。”
白無常停下。
這點倒是讓褚湛和沈修筠意外,他們以為黑白無常會帶着他們在地府裡面繞圈子,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
前方霧氣散去,視野清明,數丈寬的台階兩側挂着燈籠,每隔三層台階,三隻白素的燈籠,直到閻羅殿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