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若汶又在做夢,這一次,在夢裡他就意識到了這件事。
曾經有人問過他,他做夢會有色彩嗎?
他反問那人,色彩是什麼?
當時他們兩個人都回答不出來,因為一個從來沒看見過,沒有概念;一個則認為這東西的存在太過理所當然,難以跟人描述。
不過托哈迪斯身體的福,他現在的夢境也能出現許多色彩。
清冽的流水下是灰白的鵝卵石,搖動尾巴飛快遊過的小魚是紅白相間的,被沖撞到搖晃着的荷葉是青翠色的,順着魚兒看到岸邊,是無數蛛絲一樣的白絲鋪滿了河岸。
所幸這條河流不深,剛到小腿,薩若汶踩在水底上,挪動腳部,朝岸上走去。
沙沙沙的聲音從上面傳來,等薩若汶小心避開岸上層層疊疊積攢的灰白絲線站穩,才看到了三位身着長裙的女神端坐在不遠處,左邊的一位拿着梭子,與地上絲線相比更加奪目的金絲從她手中紡織而出,剛才的沙沙聲便是從她手中發出。
剛紡出的金線雜亂不堪,中間的女神便用她的巧手将其根根分門别類,規劃着每條絲線的長短粗細,再将其傳遞給最右邊的女神。
最後的女神眼神銳利,一隻手挑起金線,以手為尺,衡量判斷着什麼,而另一隻手執一金剪,寒光在刀刃間閃爍,她手指輕輕一壓,一條璀璨的金線便瞬間灰白,掉落在地上,成為腳邊無數雜亂斑駁的絲線中的一員。
這套動作行雲流水,薩若汶安靜地看了許久,漫遊的思緒才回到了它該在的地方,他才認出了幾位女神的身份——命運三女神,紡線的克羅托、決定命運長度的拉克西絲以及裁斷生命的阿特洛波斯。
但他為什麼會夢見這三位神祇?薩若汶記得他從未和命運有關的神祇有所交際。
正在遲疑之中,三位女神主動看向了他這位不速之客,她們的神情自若,顯然對薩若汶的到來早有預備。
被人這麼看着,薩若汶也不好離開了,隻好走上前去,主動打破沉默,“這裡是……夢?”
人不會夢到自己沒見過的東西,這個地方的模樣薩若汶确定自己記憶裡沒有在哪裡見到過,這三位女神,更是不可能見過。
“不用驚慌。”拉克西絲,中間的那位女神接話,語氣平平如淡波,“你于何時到來,懷着如何的情懷,又以什麼樣的方式來到,都是刻繪于阿南刻卷本的寥寥數筆。”
世間必然與定數阿南刻,規劃着最終的命運走向。
薩若汶盡管心裡下意識排斥這一現實,但他也知道這一點就是這個世界的客觀現實,就像太陽東升、大海潮落一般的自然規律,你可以不承認,但它必然存在。
但這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薩若汶搞不明白,順着她說:“那就像你這麼說,阿南刻讓我來到此處又是為什麼?”
拉克西絲卻不再說話,左邊的克羅托也無意開口,甚至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頭,不停歇地紡織着生命之線。隻有右邊,目光永遠看向将來的阿特洛波斯起身搭理了他。
“你來的比我想象得要早,命運總是如此急不可耐。”阿特洛波斯說。
薩若汶不語,對這個神神叨叨的夢開始有點厭倦了。
就算是看出了他的不感興趣,阿特洛波斯也沒有半點想解釋的模樣,隻問了他一個奇怪的問題,“薩若汶,你向來為明天要升起的落日放歌,牽起一隻毫無用處的手,在一方陌生的墓土上灑淚,那是因為你熱愛沉溺于自我的感動中,為此投入了藝術的懷抱。
但我要說,這裡和你想象的世界不一樣,這裡的人牽着我們的絲線,沒有誰能夠逾越,連神王宙斯也不可以——”
所以你要警告我不要利用自己腦子裡的“後世神話”去改變這裡?
薩若汶皺起眉,冒出這個想法。
阿特洛波斯的身份很特别,身負裁斷命運之刻的她在傳聞裡,于衆神沉睡之後的遙遠未來,成為了代理主神。
可出乎意料的是,阿特洛波斯說到後面歎了口氣,然後問:“可你要做什麼呢?”
“我能做什麼?”薩若汶對這指控啞口無言,“如果可以,我也許隻想回去。”
古代,哪怕是神話世界,有再多的神通也比不上現代的好,至少薩若汶就十分想念現代的工業食品。
“…………那你當記住你的答案。”
“同時記住……我們并非敵人。”
阿特洛波斯沒有對他的回答說什麼,而是兀自舉起她的金剪,最高貴的國王與最低賤的奴隸都在這把金剪刀下走向了終焉。
心裡猛地一跳,薩若汶隻看見那把剪刀的刀刃在反光,光點透進他的眼裡像針紮一樣刺刺的痛,刀光如閃電般竄近,薩若汶隻來得及睜大眼睛,黑色瞳仁反射出最後的寒光——
他摔進了一處地方,還沒等他站穩,一隻手就把他撈起來,薩若汶滿頭問号,便見那手的主人拉走他,另一隻手向前一揮,繁複的咒文像自行生長的藤蔓,爬滿了施法者所指之處。
薩若汶隻來得瞧見一道眼睛般的裂縫,下一瞬,裂縫就被幾根咒文組成的鎖鍊牢牢捆住,隔絕了外界視線。
他後知後覺地轉過頭,便感覺到了一股本該陌生但心底又極度熟悉的視線。
他的眼睛一下看不見了,卻感受到了那人把他提溜起來讓他站穩,和他四目“相對”着,略帶好奇的打量視線逡巡着他的面容。
一個猜想在他的腦子裡煙花般炸開,那人的雙手還放在他肩上,支撐他卻也是牢牢鎖住了他,讓他不能輕舉妄動。
薩若汶能想象出那人黑色的頭發,那人墨綠的眼睛,甚至是對方打量着人眼睛微動的模樣。但他不太敢動,也隻能雙唇顫抖地出聲,說出了那個一直出現在他心裡、在别人口中的名字:“哈,哈迪斯……陛下?”
連陛下都是匆匆加上的。
“嗯。”比想象裡還要幹巴巴的聲音回答了他,算是肯定了他的猜想。
說來神奇,薩若汶控制哈迪斯身體時,用同樣的一套發音器官,他說出來的話卻和哈迪斯效果完全不一樣,至少薩若汶聽自己之前用哈迪斯聲音說的話,從來沒有過這麼心驚肉跳的感覺。
那就像是有人把他的心髒狠狠捏了一下,簡直叫人難以招架。
“薩若汶。”哈迪斯的問候就沒有任何疑問意味了,他看着眼前這個比他小半個頭的白發青年,無比肯定對方的身份。
年齡比自己想得還要大一點,哈迪斯估算着。因為職位,見過許多人類的冥王陛下自有一套識人技巧,能看出薩若汶大概二十來歲,比他想的十五六歲還要大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