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認!”
公堂外午陽刺目,謝九棠的膝蓋重重磕在燕京府尹的青磚上。
這是她踏入燕京後,第二次下跪。
上一次還是為蕭承衍偷取他母親的卷宗時,被千門處的周顯刁難,以戰俘之身,跪祭了死在永定河之役的萬縷北燕英魂。
難不成她今年與姓周的犯沖?!
“我謝骞,當街行兇,不僅毆打了王家掌櫃,還中傷了兩位來調解的公子,我認罪。”謝九棠說的平靜,卻聽見自己喉嚨裡滾出沙啞的回音。
她自是知道王家夫婦今日之舉,定是受了那周生的威脅。
她認罪,無非幾日牢獄之災,若不認,王家老小性命不保。
謝九棠權衡之下,還是決定暫且忍下這口氣,等她出了牢,再慢慢收拾那周生。
燕京府衙偏偏在這時,命人打開了公堂大門,原本湊在門縫聽熱鬧的百姓,聞之立時炸開私語。
王掌櫃夫婦被衙役請出審堂,與百姓一起被攔在朱漆木欄後。
那王家婦鬓邊銀絲沾着淚,枯槁的手指死死揪住丈夫的麻布衣襟。
而王掌櫃卻一臉僵冷,欲扯着内人速速遠去,仿佛那衙門是什麼吃人的地方,不肯再做逗留。
可王家婦卻死活不肯離開,雙手把着朱欄,任性的盯着審堂内。
周生嗤笑出聲,俯身拍着謝九棠跪得筆直的肩膀:“早這般識趣多好,省得驚動我叔父。”他特意咬重最後二字,滿意地看到錢大人後頸滲出冷汗。
謝九棠眯眼掂量着這兩個字,周生,她在心裡默念,晨時在面攤時,聽他自報家門,那句“聽過燕京周家嗎”仍回蕩耳邊。
入燕京前,李太傅給她的北燕野史中,自然也介紹了北燕朝堂盤根錯節的權勢網,戶部姓周的不過一家,便是戶部侍郎周文淵,按品級來講,該是與燕京府尹的錢大人平起平坐。
可這周生能在燕京府衙如此嚣張,自是因為周文淵比起同為三品的朝官,多了一層尊貴身份———曾經師從戶部尚書曹馮章,是曹氏的得意門生。
也是端王府的門客。
周文淵于曹馮章,可謂程門立雪,師恩難報。
謝九棠心裡這才有了數。
錢大人的驚堂木又起,“罪人謝骞當街毆打百姓,重傷官眷,按大燕律法,凡以手足刀器毆人,成傷者,杖二十,收押十五日!”
謝九棠被按上刑凳時,最後朝王掌櫃夫婦的方向看了一眼。
見二人已平安,便抱着刑凳,垂頭趴了下去。
刑凳上的陳年血漬,在謝九棠鼻翼間升起一股子濃腥。
她突然想起及笄那年偷喝光兄長的南柯釀,當着南梁勳貴的面出盡了糗,醒了酒,被按在這般寬窄的長凳上,被掌刑太監好打。
想當年,大梁宮中,哪個月不得挨個三五十闆子?
區區二十,不夠她謝九棠撓癢。
她沖着持杖的衙役挑眉,腕間鐵鍊撞得叮當作響,“二十闆子也好意思叫刑罰?在我們大梁......”
裹着銅皮的水火棍破風而下,尾音霎時碎在齒間。
堂外,王掌櫃渾濁的眼眶裡汪着兩泊愧怍,婦人顫抖着唇形,不斷的比出“對不住”。
謝九棠渾身筋肉猛地繃成拉滿的弓弦,這哪裡是闆子,分明是北疆裹着冰碴子的斷骨刀。
才一闆子下去,她才知道,當年兄長罰她的杖刑,倒成了拂面楊柳枝。
“周家養的狗崽子!”她脖頸青筋暴起,額角冷汗滲進錦袍外衣,“這般手勁是給你娘捶腿練出來的?”
第二棍打下,砸在相同位置,劇痛如野火燎原。
她齒關咬得咯咯響,恍惚看見兄長舉着藤條在廊下來回踱步,最後隻在她裙裾上掃了三道灰印的背影。
原來,杖刑是這種感覺。
“差爺好棍法!”謝九棠突然扯着嗓子嚎起來,臉色已然泛白。
但,嘴還硬着:“這力道正合疏通經絡,省的爺爺我早起習武活動筋骨。”
周生被這張硬嘴氣的上前,一把奪過了那刑差手中的棍子,“一個個沒吃飽飯嗎?老子親自來!”
誰知掄棍間,晨時被謝九棠怒砸的肩膀吃痛,嘶了一口氣,又将棍子遞回了那刑差,罵道:“瞅個屁!本公子用氣勢給你們打個樣,照着來!”
最後五棍落在背上時,謝九棠張着嘴,卻已喊不出聲音,舌尖卻奇迹般嘗到了腥甜。
恍惚間,審堂仿佛化作戰場屍山,她看見自己拖着斷槍,在永定河岸的血泊裡爬起,從斷臂殘肢中翻找着兄長的屍體。
天空仿佛飄起北燕的雪,刑杖擊肉的悶響化作戰鼓,謝九棠瞳孔裡漫開永定河的屍山血海。
青磚地面裂出無數猩紅溝壑,斷槍殘旗從血泊裡生長出來,纏住她的腳踝,化作腸穿肚爛的戰馬屍首。
“阿兄......”她十指摳進刑凳縫隙。
謝九棠看見十七歲的自己跪在冰面上,懷中兄長頭顱結滿霜花,斷裂的肩胛骨似八月的海棠盛開在自己的掌心。
她仿佛又聽見李太傅在雪夜篝火旁的歎息:“當日他若肯舍了那些百姓,用南梁将士們的血肉作掩護,該是能回來的......”
可兄長還是沒有舍了百姓。
正如她今日,沒有舍了王家老小。
所以,李太傅說錯了。
“閉嘴!”她突然暴喝,驚得衙役踉跄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