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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殿上,燕帝的指尖随意地叩擊着龍椅扶手,目光如鷹般掠過謝九棠的月白袍角:“說到這次的漕運案,還得多虧了謝卿,若不是你小子挑了頭,朕面前這些吃慣空饷的朝臣,怕是沒有一個敢在他鄭家的地界挖坑掘墳。”
白玉階下的謝九棠一怔,随之牽了牽唇角,心想這老儒生繞了一早晨彎子,還是将查抄漕運的帽子扣在了自己的頭上,他這番言語,算是徹底替自己和宣王黨之間結了梁子。
二皇子蕭承胤突然輕笑:“雖說此事乃謝世子不顧兩國恩怨仗義出手,但若非舅舅在獄中還惦記着戶部舊檔,從中幫襯,鄭氏那些暗賬哪能這般快現形?”
謝九棠略略皺眉,被蕭承胤噎的喉頭發癢,想破口大罵。
自己為王家六口冒死折騰了半月,如今倒成了曹馮章的功勞,不過她行事向來從心,未曾有過邀功的想法,但蕭承胤當着群臣面,刻意強調端王黨在漕運案中幫襯她的說辭,還是讓她心中微怒。
此時,戶部劉大人突然出列,道:“曹大人雖在诏獄,卻以待罪之身嘔心瀝血,為我大燕清廉日日操勞,實乃忠良!”
此話看似往曹馮章臉上添金,實則是為了給端王一派出頭,質疑聖上前些日子撲風捉影,在鄭氏的挑唆下,令曹家蒙冤入獄。
而燕帝卻對劉大人的話點頭默許,這就意味着曹馮章此次的“勸鹽商改投糧市”,不僅徹底解決了軍需,還将曹馮章之前在戶部的貪腐,化實為虛,讓端王黨重新在朝堂上擡起頭來。
站在曹馮章一旁的蕭承胤,聽完劉大人的話,笑意漸顯。
而謝九棠向來看不慣清水涮墨,眉毛一挑,張口駁道:“曹尚書可知良民巷的王家面館?”她突然逼近輪椅,“您這招乾坤挪移的法子,挪的可都是蘸着人血的銀子!”
今日從早朝開始,朝臣們乃至燕帝的臉上,都不約而同的洋溢着喜悅。
這種喜悅,則是源于戶部因鹽商改投糧市後,新繳上的稅銀終于填補了軍需的空缺以及安撫了燕京的物價,六部乃至内閣官壓吏、吏壓民的壓力,終于得到了緩解。
而謝九棠的這番話,卻在北燕的高堂之上,将這層喜悅的假面狠狠撕下,漏出了裡面血淋淋的真相,扒開了百姓被權勢玩弄于鼓掌卻不自知的殘忍。
好似一張看起來溫暖厚實的棉被,被當着衆人的面剪開,才發現裡面全都是鼠皮蟑螂等冒充棉花的穢物。
朝臣們頓時交耳竊竊。
曹馮章坐在輪椅上,阖目不語,仿佛在小憩。
隻有二皇子蕭承胤将刀般的目光割向謝九棠。
謝九棠突然雙手交疊,向燕帝垂首揖道:“臣惶恐,查抄鄭氏全靠二殿下與曹尚書深明大義,畢竟曹大人在诏獄就能查出鄭氏偷運私鹽的爛賬,這等本事可比千門探子強多了。”
她擡眸時恰好迎上蕭承胤抽搐的嘴角,“要說‘幫襯’,這二字,臣怕消受不起。”
“謝骞,你别得了便宜還……”
曹馮章的咳嗽聲适時響起,打斷了蕭承胤的話:“老臣在獄中閑來無事,倒是替謝世子算了筆賬。”
他枯指在輪椅扶手上畫圈,“良民巷六條人命,比起漕運丢失的軍糧三千石,孰輕孰重,還請謝世子好好掂量,這千門之權稱量天下,不知稱不稱得清忠奸二字?”
此言一出,朝官們紛紛附和,就連白玉階上的那位老儒生,也默許了曹馮章給自己找尋的這處台階。
廟堂之上,唯有謝九棠這個外臣,一襲月白錦袍,突兀的站在一群绯紅官袍之中,似血海中的一條銀龍,與衆人格格不入。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不解《鹽鐵論》中“烹小鮮而治大國”的荒誕,不懂掌權者為何總将治下蒼生視為庖廚裡的魚蝦。
而兄長謝骞曾為她解惑道:“當朱筆在‘忠奸’與‘盈虧’的天平上搖擺時,黔首的血肉之軀會被當成稅賦上的污點。”
而如今,謝九棠終于意會了這句話。
書常言“易子而食”為人間至慘,卻鮮少記載太平年景裡那些被鑄成銅錢的枯骨,當“安撫物價”成為朝堂共識,那些因十文錢漲跌懸梁的王家六口,不過是戶部奏折裡輕飄飄的“損耗”二字。
而血生生的六條人命,也終化作史官筆尖一滴上不了台面的餘墨。
謝九棠立在鎏金柱的陰影裡,月白袍被穿堂風鼓成殘雲,她梳慣了南疆人的散髻,如今的烏發用北疆的銀冠草草一挽,幾縷碎發垂在瓷白的頸側,倒像是工筆畫裡逃出來的清流名士。
她面無波瀾的聽着端王為首的朝臣們,在燕帝面前見風使舵的暗喻她已投端王門下,心中不忿。
但又清楚如今局勢,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就能将端王黨的帽子撇清的。
于是,謝九棠靈機一動,視線投向一直緘默的五皇子身上,見這小子正目光渙散,一副暢遊九霄的神态,便突然道:“前些日子,聽聞宣王殿下向聖上讨要我,令我入太學院作他的伴讀,想來近日閑暇,不知何時可以入院聽講?”
衆臣參議聲應然而斷,紛紛将目光聚攏至謝九棠身上。
詫異這厮剛投向端王黨,便又在這奉先殿上,公然與宣王小殿下套近乎。
如此善變的姿态,竟将那副清貴的皮囊上,生生劈出三分奸猾。
蕭承胤蟒袍下的指節捏得泛白,忽而笑出聲:“五弟要讨謝世子做伴讀?可我聽聞五弟在太學院已有五位伴讀了,上月太傅還同本王歎,說幾位伴讀的課業做的都比五弟好,可五弟卻連粟米換絲絹的題都算不利索,我看也就沒必要再添一位伴讀了。”
“二哥教訓的是。”蕭承烨廣袖一甩,朝燕帝揖道:“可太傅也教過,學術也要因地制宜,謝世子是南梁人,精于算術,有了他做伴讀,相信弟弟我很快便能掌握粟米換絲絹的問題了。”
二皇子又想譏諷,宣王門下的兵部尚書魏廷突然開口道:“回陛下,五殿下這話讓臣想起當年宣王爺的鬥雞賽,原先蔫頭耷腦的,換個訓禽師就啄瞎了端王府三隻彩羽雄雞,沒準兒這伴讀也在質不在量,謝世子出馬,能以一抵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