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寂。
皇子将手伸進監察司,是朝堂大忌。
“下不為例。”
鄭氏的腳步在殿門口微頓,鸾鳥裙擺掃過門檻,她側首瞥了眼滿地狼藉,聲音冷得像淬了冰:“你父王生辰在即,你大皇兄已奉诏回京。”
她指尖輕撫過腕間的翡翠镯子,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談論今日的天氣,“他戍邊五年,戰功赫赫,又是長姐所出......”
蕭承烨臉上的瘋笑漸漸凝固。
“若你再這般荒唐下去,”鄭氏輕飄飄地丢下最後一句,“這東宮之位會落在誰手裡,那可真不好說了。”
殿門“砰”地合上,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鄭氏離去,蕭承烨臉上的表情才一點點褪去,最終隻剩下一片空洞的平靜。
他彎腰拾起一塊碎瓷,指腹在鋒利的邊緣輕輕摩挲,鮮血順着掌心紋路蜿蜒而下,他卻恍若未覺。
蕭承烨冷臉轉身,走向内殿,禅衣内袍拖過滿地碎片,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窗外,一道閃電劈開夜空,照亮了他半邊隐在陰影中的臉龐,那雙眼中的瘋狂,比鬼子衛的面具更加駭人。
他盯着滿地狼藉,忽然低低笑出聲來,笑聲越來越響,最後竟帶着幾分癫狂。
“去查!”他突然折回,一把掐住如風喉嚨,将人抵在柱上,眼底猩紅,“那夜,本王混進九門行刺,本想借父王的手,殺了那謝骞!是三哥護着他,這才無從下手,可事畢,我明明将這身鬼子衛的衣服燒了!方才掉出來的面具,又是誰給本王放進來的?”
窗外驚雷炸響,照亮他半邊隐在陰影中的臉龐,天真與狠戾在電光中交織,宛如惡鬼戴上了菩薩面具。
地上碎裂的瓷片、撕裂的字畫、傾倒的案幾,在透過窗棂的昏黃光線中投下猙獰的暗影。
空氣中彌漫着昂貴香料被暴力打碎後的刺鼻甜膩。
蕭承烨站在廢墟中央,腳下踩着一幅被撕成兩半的前朝名家山水。
他臉上方才面對瑜妃時的驚惶與強裝的玩世不恭早已褪去,隻餘下一片冰封般的平靜,唯獨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跳躍着一點近乎癫狂的、冰冷的火焰。
被他松開的侍衛如風,垂手侍立一旁,身形如标槍般挺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藏着一絲對主君此刻狀态的警惕。
“東宮之位?”蕭承烨的聲音在死寂的内殿裡響起,低沉、清晰,帶着一絲奇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如風,你覺得那金燦燦的椅子,坐上去可舒服?”
如風沉默片刻,聲音平闆無波:“回殿下,屬下不知。但世人皆以為,那是天下最尊貴的位置。”
“尊貴?”蕭承烨嗤笑一聲,腳尖碾過腳下的殘畫,“不過是天下最大的囚籠,最重的枷鎖。坐在上面的人,一舉一動,皆在天下人眼中,被無數雙眼睛盯着,被無數條繩索捆着。”
他緩緩踱步,避開地上的尖銳碎片,姿态優雅得仿佛行走在花園裡,“我那位大皇兄,在邊關苦熬了多年,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坐進去麼?二哥在京城苦心經營,四處結網,不也是為了那把椅子?”
他停在唯一完好的紫檀木書案前,手指拂過案上唯一幸免于難的硯台,冰涼的觸感讓他指尖微頓。
“他們想要,讓他們争去,搶去,頭破血流才好。”蕭承烨的嘴角勾起一個絕對稱不上善意的弧度,“我對那把椅子沒興趣。但我對他們——我那些‘至親’的皇兄、我那‘慈愛’的母妃、還有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們——崩潰時的樣子,很有興趣。”
如風微微擡眼,看向主君:“殿下已有計較?”
蕭承烨猛地轉身,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如風:“不,是機會。一個千載難逢,能讓他們所有人一起哭的機會,就擺在眼前。”
“謝骞?”如風精準地捕捉到了關鍵。
“對,我們那位南梁來的‘戰神’質子。”蕭承烨的聲音帶着一絲玩味,但更多的是冷酷的算計,“母妃說得對,二哥蕭承胤近來動作頻頻,明裡暗裡都在拉攏朝臣,布局奪嫡。他必然不會放過謝骞這個關鍵棋子。南梁雖敗,但謝骞在梁軍舊部中威望猶存,如今又得了北燕的千門之權。誰能掌控謝骞,誰就能在南梁方向獲得巨大的籌碼,無論是制衡大皇兄在邊關的軍權,還是未來可能的利益交換。”
他走到窗邊,看着庭院中一株開得正盛的海棠,語氣卻與這明媚春色格格不入:“二哥想做局,把謝骞牢牢綁在他的戰車上。這局,做得必然精巧,既要讓謝骞心甘情願,又要讓父皇覺得順理成章,甚至還能打擊其他黨派。”
“殿下的意思是……”如風心中已有猜測,但仍需确認。
蕭承烨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既然二哥的局已經開始,我們何必另起爐竈?就在他的局裡,給他送上一劑最毒的猛藥,讓這局棋,徹底變成焚毀所有人的烈火!”
他猛地回身,眼神亮得驚人,帶着一種毀滅性的興奮:
“謝骞的身份,就是這劑猛藥的核心!他不是男人,是個女人!”
蕭承烨語出驚人,但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毫無之前的暧昧與猜測,“朱雀街交手,她的花拳繡腿!深春燥熱,她嚴絲合縫的領口!還有今日在質子府拿身份詐她時,她眸中的慌亂……”
如風瞳孔微縮,但立刻恢複平靜:“屬下明白。證實之後?”
“證實之後,不要立刻揭穿。”蕭承烨眼中閃爍着興緻盎然,“這秘密,現在揭穿,最多讓謝骞身敗名裂,被送回南梁或秘密處死。”
他走到書案前,手指蘸了點殘餘的墨汁,在僅存的一張白紙上快速畫了幾個圈,代表幾方勢力。
“我們要等。等二哥的局做到最關鍵的時候!等他把謝骞推到台前,讓謝骞成為他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時,讓父皇都開始看重這個棋子的時候!”
蕭承烨的指尖狠狠點那圓圈上,墨迹暈開一片:“就在那時,讓這個秘密,‘恰到好處’地、‘鐵證如山’地暴露出來!但不是由我們直接出手。比如……禦史台那幾個最頑固、最講究‘禮法人倫’的老古闆。讓他們‘意外’發現,讓他們‘義憤填膺’,讓他們在金殿之上,當着父皇、滿朝文武,捅破這驚天秘密!”
他的聲音越來越冷,也越來越快,仿佛在推演一場精妙的戰役:“想一想,二哥費盡心機拉攏的‘重要盟友’,他精心布局的關鍵棋子,竟是一個女扮男裝、欺君罔上、混迹于兩國朝堂十餘年的‘妖孽’!父皇會怎麼想?會怎麼看二哥?是識人不明?還是……同謀欺君?滿朝文武會如何嘩然?梁帝得知質子身份暴露,是怒斥我大齊還是暗自慶幸擺脫了一個燙手山芋?謝骞在北燕又該如何自處?”
蕭承烨臉上的笑容終于徹底綻放,那是一種純粹的、毫無溫度的、屬于勝利者或者說毀滅者的笑容:“欺君之罪,足以夷謝骞三族!父皇震怒之下,二哥難逃識人不明、甚至包庇之嫌!他苦心經營的奪嫡之勢,會土崩瓦解!”他頓了頓,眼中毫無憐憫,“一個引發兩國動蕩、害死無數人的‘禍水’,她的結局,隻會比死更慘。”
“而這一切,”蕭承烨看向如風,目光灼灼,“都源于二哥他自己做的這個局!我們隻是,在恰當的時候,幫他點燃了引信,把埋在他自己局裡的火藥桶,徹底引爆!讓他的局,變成埋葬他自己,也足以讓所有端王黨痛不欲生的墳墓。”
他拿起那張畫滿圈點的紙,輕輕一撕兩半,随手丢入腳下的廢墟中。
“去辦,不惜一切代價,最快速度、最隐秘地坐實謝骞是女子。另外,嚴密監視二哥蕭承胤對謝骞的所有動作,我要知道他每一步棋的落點。至于時機,我們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