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是整條弄堂裡最高的樓,隔壁石庫門裡房子大多隻有兩樓,就算各家自己搭了閣樓,從外婆家的窗戶看出去,也沒有比她們高的房子。
既然要往上扔,就得到樓下去扔。
夏夜雨後的八點半,弄堂裡時不時有一陣陣的穿堂風吹過,很是清涼舒服。
不知道哪戶人家在家裡搓麻将,麻将牌互相碰撞,“嘩啦嘩啦”地作響,聲音從房門窗戶的縫隙裡飄出來,再加上弄堂裡打牌下棋的爺叔們各自吵吵嚷嚷,混雜在一起,熱鬧得不得了。
這是小桑悅記憶中每個夏天的味道,潮濕又溫柔。
她心情很好,蹦蹦跳跳地往裡走了一段,再轉進沒人的角落,看準屋頂的黑色瓦片,跳起來奮力往上一扔——
路燈在外面,這個位置的光線不夠明亮,小小的一顆牙脫手,立馬就不知道飛到了哪裡去,不知道是順利扔到了屋頂上,還是中途就掉了下去。
不過這也就是一種習俗,做了就當是完成了。
桑悅拍拍手,确信自己之後新長出來的牙一定會非常整齊。
因為這個好消息,她決定大方一點,主動去找好幾天沒見的沈照清和解,順便再問問他《四驅兄弟》的劇情播到哪裡了,阿吉的四驅車修好了沒有。
這會兒,沈照清家的石庫門大敞着。
桑悅輕輕松松就竄了進去。
門裡的巷子小而窄,總體來說略顯逼仄,不比外頭的弄堂那樣清爽,路燈光線也要昏暗許多。
沈照清家門口對面的空地上,有兩個阿姨坐在屋檐下噶三糊。
桑悅過去的時候,好巧不巧,沈照清拎着一袋垃圾,開門走出來。
那倆阿姨先看到了沈照清,立馬笑着開口喊他:“清清啊,噢喲,噶晚了,你媽媽還沒回來啊?怎麼讓你一個小孩自己進進出出嘞?不安全的呀!”
沈照清壓根不帶吭聲的,隻朝着那倆阿姨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徑直就想往垃圾桶那邊走。
“欸,欸,清清,别走呀,過來跟阿姨們講講,你爸爸和你媽媽怎麼樣了呀?”
“……”
“你老是不講話,你看,你爸爸媽媽不要你嘞。整天都不回來。小孩子嘴巴要甜一點的呀。”
在所謂的大人眼裡,“你爸媽不要你了”和“你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是同等存在,都是逗小孩子用的話術。
大人們完全不明白,小朋友也會尴尬,也會不舒服,也會覺得下不來台。
小朋友們不覺得好笑,也不覺得有趣,但被教導着對長輩要有禮貌,又受到年齡限制,沒有學會那麼多可以反擊的話,隻能紅着臉忍下來。
對此,桑悅可太能感同身受了。
因為她爸媽都要上班,她一直在外婆家生活,羅英幾乎也是天天過來,周末偶爾才回一趟自己家,等于她就是和媽媽外婆一起長大的。時不時就有人對她開玩笑,說東說西的,比如“悅悅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看他都不來接你”之類的。
桑悅每次都想說,不要就不要了、要你管,但又不好意思開口,隻能忍着,讓那些“長輩”肆無忌憚地打量着她尴尬的臉色。
這一次,她聽到這句話,就像條件反射一樣立刻看向沈照清。
沈照清垂着眸,長長的睫毛擋住了眼睛裡的情緒,但單薄的身闆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起來卻有些許可憐。
看到難得的朋友如此,桑悅心中立刻生出許多的勇氣來。
她三兩步跑上前去,身體擋在沈照清面前,沖着那兩個有點臉熟的阿姨大聲說道:“你們瞎講!沈照清現在這樣就很好!他爸爸媽媽才不會因為他不說話就不要他!”
剛剛說話的阿姨看到沖出來的桑悅,愣了一下,“……是羅家的悅悅啊。這麼晚了,侬哪能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啦?”
桑悅不許她轉移話題:“阿姨,你不能這樣說沈照清,你現在應該要向沈照清道歉!”
聽到她這般義正言辭的語氣,那倆阿姨“哼哼哼”地用鼻孔大笑起來。
“你們倆這麼快就認識了啊。噢喲,悅悅,阿姨又沒有瞎說了,你不信去問你外婆你阿姨,清清爸爸媽媽是在準備離婚了呀。弄堂裡大家都知道的咯。侬小孩子,不懂的。”
桑悅氣得臉都紅了。
但一想到沈照清也能聽到這些話,隻會更生氣,她立馬轉過身,雙手用力捂住了沈照清的耳朵,不讓他繼續聽。
“……”
沈照清還沒反應過來,眨眼間,先聞到了桑悅身上立白洗衣粉的味道。
香香的,很好聞,就近在咫尺。
他眨了眨眼,一動不動,隻探究般盯着她的臉看。
桑悅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隻是扭着臉,用一個很别扭的姿勢,同那倆嘴巴很煩的阿姨争論不休。
但她不知道,用手掌捂耳朵,中間空隙太大,再用力也是堵不住聲音的。
很快,沈照清聽到了她的話,從風裡偷偷溜到他耳朵裡,一下一下敲擊着鼓膜。
桑悅說:“如果他爸媽離婚了不要他,那是他爸媽不好,沈照清很好的!我要他的!才不是沒人要他!阿姨,你們以後不要這麼說他了。不要欺負我們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