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上海市政府管控良好,到一月中都沒有聽說市裡有什麼爆發的情況,隻有新聞播報着外地的情況,每天依舊輪流放送“勤洗手、多通風”的告示。
大人們都在正常上班。
學校也沒有停課。
臨近學校的期末考前的一天,羅芬突然拎了幾十包鹽到桑悅外婆家來。
恰好,田書秀人就在家裡做酒釀。
桑悅一家無論男女都很能喝酒,雖然是生活在弄堂裡的小市民,又向來節儉,習慣和口味還是很有摩登上海的洋派味道,紅酒白酒黃酒啤酒都能喝,咖啡更是要搭配西點當下午茶。
像桑悅,包括周駿才、賀雲皎三個兄弟姐妹,從很小開始,大人們就會用筷子頭沾點酒,給他們抿着玩。
平常,外婆也會經常做點酒釀,或是直接舀着吃,或是弄成酒釀小圓子,大家都喜歡。
冬天室溫不夠高,外婆怕酒釀發酵不起來,就連着鍋一起放在沙發上,用布包上兩層,再拿桑悅幼兒園睡午覺用的小被子捂住。
這麼捂上幾天,最多一周,再打開,滿屋的酒釀香氣,就可以吃了。
羅芬鼻子特别靈,一進屋立馬問:“媽,做酒釀啊?”
田書秀回頭看她:“哪能了?”
羅芬想起來要緊事,晃了晃手中兩大袋鹽,解釋道:“人家外頭都講,這個鹽好防非典傳染的,我今早去超市裡看,都被搶光嘞!還好易初蓮花還有一點,全都買來了……”
田書秀:“哦喲,易初蓮花的麼子噶句呃,有撒好買頭四啦。”
(易初蓮花的東西那麼貴,有什麼好買的。)
羅芬排行老三,是五姊妹裡最喜歡表現自己的,有些咋咋呼呼。田書秀經常說她“出工不出力”,明明懶惰得要命,總愛先誇海口,做不做的就不一定了。
自打她自由戀愛嫁了個“真愛”家暴老公,又把一大家子人都拉下水、陪着她擔驚受怕後,性格應該要變得沉穩些,但老毛病卻是一點沒改掉。
搶鹽風潮剛剛有點起來,羅芬立馬就加入了潮流中,也不管這鹽是不是真的能防治肺炎,總歸不能落于人後。
果不其然,等羅枚和羅英回家之後,立馬對着那十幾包鹽一頓炮轟,隻罵她浪費錢。
想想這個家裡,羅英和賀雲皎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作為家人,哪就能毫無判斷力地跟風呢?要是鹽真能防治,家家都有的平常東西,每天新聞裡還怎麼會有那麼多病例報道?疫情早就該從世界上消失了。
“你個甯,哪能噶歡喜搞七捏三額啦?撒甯要侬買噶西多?帶會起帶會起!”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喜歡搞來搞去?誰要你買這麼多,帶回去!)
羅芬也有話說:“我買給阿拉老媽!又覅侬付鈔票!”
因為這件事,幾人又拌起嘴,一聲比一聲高地吵了起來,吵得桑悅外公都受不了,兀自悄悄避了出去。
幸好,弄堂裡天天有人吵架。
什麼你占了太久的水池子啦、或是你家的垃圾扔在外面都臭啦、又或是去樓下沖痰盂的時候不夠小心啦……雞毛蒜皮的龃龉一大堆。
桑悅家這也不過是日常情形罷了。沒人會覺得大驚小怪。
……
雖然非典聽起來很恐怖,但沒有影響上海太多。對小孩子來說,這依舊隻是個尋常的年關。
外婆的酒釀釀成時,羅英從單位帶了倆水仙球回來。
家裡隻有田書秀是侍弄花草的好手,桑悅央着她幫忙切了花球,用小菜架子底下翻出來的陳年老扁缸出來,給水仙球包了紗布,浸到水裡養着。
順利的話,用不了多久,大概到新年那幾天,水仙就能開花了。到時候,肯定是滿屋子的清香。
桑悅端着扁缸左看右看,恨不得它一夜之間就長大開花。
當然,她也沒忘了最好的朋友沈照清。
扁缸太小,也就兩個手掌大,種不了兩個花球。桑悅想把另一個拿去給沈照清種,讓他家裡也能飄滿花香。
隻不過,寒假已經開始,羅英不讓她出門,她沒辦法和沈照清碰面。
就在桑悅使勁兒想辦法的時候,羅枚同志下班,從弄堂裡的包打聽“長腳”那裡帶回來一個新聞。
“昨天晚上,沈照清伊拉爺老頭子(爸爸)到後頭去吵相魔(吵架)嘞。”
因為倆家孩子關系密切,桑悅家裡人都對沈照清家還算熟悉。
羅英還沒下班回家,賀雲皎用熱騰騰的咖啡暖着手,注意力從電視裡的本地新聞節目“新聞坊”轉到羅枚那兒,問了句:“到啊裡的?石庫門裡相啊?”
羅枚:“對額呀。”
賀雲皎:“為撒吵啊?”
沈照清家才搬來半年,李覓又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人,在弄堂裡幾乎不怎麼露面,她家具體是什麼情況,除了一開始傳出來的什麼“離婚”、“老公個姘頭”之外,後面再也沒有更詳細的劇情流出。
至于沈照清父母吵架的原因,哪怕是如長腳爺叔這種“包打聽”,一時半會兒也沒能打聽出究竟。
不過,後一天傍晚,桑悅就在外婆家門外見到了當事人。
“沈照清!?你怎麼來了?是來找我的嗎?”
說着,桑悅立馬上去緊緊拉住了沈照清的手。
兩人也沒有太久沒見,就是她被關久了,家裡能一起玩的周駿才又不在,出現個小夥伴的新鮮面孔,小孩子就難掩興奮之情。
沈照清沒說話,但也沒有甩開桑悅。
這次他是李覓親自送過來的。
李覓臉色憔悴,眼下的烏青連厚厚的粉底都遮不住。她推了推沈照清,示意他跟着桑悅先進屋,自己卻沒跟着走進去,隻是站在門外,輕聲喊了一句:“悅悅媽媽,不好意思,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羅英遲疑片刻,還是擦了擦手,跟着她出去。
走廊裡人多眼雜,兩人下了兩層樓,換到二樓那個賓館門外的平台上說話。
羅英:“清清媽媽,什麼事,你講。”
李覓沉默片刻,暗自做了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才勉強開了口:“真的不好意思,其實,我是想,到月底前這小半個月,我能不能把沈照清放在你們家裡?吃飯不方便的話,我給他帶來。讓他早上過來,晚上睡覺前再回自己家,可以嗎?每天我都會讓他量體溫的,肯定不會染到肺炎過去的。”
這是李覓第二次提出類似的請求。
羅英有些不解,問:“小朋友不是都放寒假了嗎?”
李覓:“對,放假了,所以沈照清他全天都在家,我怕他爸爸上門找事情,實在不放心。本來想放到他外公外婆家去的,但是倆老人腿腳都不好,沈照清他爸爸也知道我爸媽住在哪裡,我實在是不放心。”
借此機會,羅英成為了全弄堂第一個知道沈照清家内幕的人。
這對夫妻倆,基本就是市面上離異家庭發生最多的情況。
沈照清爸爸有點小錢,在外面一直花擦擦(花心留情)的,姘頭的傳言一個接一個換,但一直沒被李覓抓到過切實證據。加上李覓自己娘家條件一般般,就是上海最普通的那種普通人家,在九零年代,嫁給沈照清他爸算是高嫁,不僅僅經濟條件受益,工作也有點仰仗他,父母家人都勸她忍一忍,反正沒證據,就當不知道算了。
日子嘛,都是這樣過來的。
最後,轉折還是發生在了沈照清身上。
沈照清從記事開始,就知道他爸爸和别人爸爸不一樣。
以前他們住在新房子裡,小區裡的鄰居也會議論,說他爸爸壓根不喜歡他、也不想要他,是因為他媽媽未婚先孕,怕傳出去丢人,才不得不結婚的。
也因為父母之間的感情問題,沈照清還是丁點兒大的時候,就一個人呆在家裡。
李覓不想面對婚姻的殘缺,忙着做出一番事業揚眉吐氣,甯可天天加班做業務也不願意回去。但她又怕沈照清出事,隻好把家門反鎖,讓他一個人乖乖在家,不許他随便出門。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到他五六歲的時候,就已經非常不願意開口講話,對誰都是冷冷淡淡的不夠親熱,一點都不像個小孩。
直到大半年前,沈照清幼兒園大班快畢業前夕,生病一個人在家休息的時候,意外撞見了他爸帶着個陌生女人回家,徹底捅破了這場貌合神離的婚姻的遮羞布。
沈照清他爸看到他走出來,當時突然惱羞成怒,拿皮帶抽了他兩下,把人後背都打傷了。
李覓得知此事後,終于下定決心離婚。
“……所以這些時間,家裡一直亂七八糟的,唉。我也沒辦法。”
李覓是做業務的,之前的業績有一部分靠沈照清他爸和他那些朋友支持,突然撕破臉,她必須得抓緊跑客戶,把缺掉的業績補上。
畢竟不是鐵飯碗,這種時候她要是不小心丢了工作,坐吃山空,以後連孩子都要養不起了不說,打官司也有可能拿不到沈照清的撫養權。
“沈照清他爸不想分錢給我和兒子,我找了個律師在準備打官司,他就上門來鬧來找事。他一直不喜歡沈照清,嫌他不夠活潑嘴甜,不愛講話,帶出去吃飯也沒法給他掙面子。我怕孩子一個人在家,萬一又像上次那樣被他打了……阿姐,求求侬……我實在是……”
羅英聽完,臉上的表情也是沉甸甸的,有些不是滋味。
她倒不是同情心泛濫,單純是因為喜歡孩子,平時桑悅再調皮都不會打她,氣急也隻是破口大罵,突然聽到沈照清被他爸下狠手打,以為人母的立場,心裡難免對李覓生出了些同仇敵忾的情緒。
“沈照清這麼聽話這麼乖,我家桑悅要有他一半懂事,我真是笑也笑不動咧!他爸也真是……”
羅英越說越生氣,大手一揮,扯着嗓門道,“下次他再來,你過來叫我,我幫侬罵死特伊。”
桑悅一家人都是有點愛管閑事的精神在身上的。
或者說,因為生活在弄堂裡,一家一家挨得近,又都是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這裡大部分人都有點這毛病。
市井裡頭的煙火氣,大多從人與人的交往中産生,有時候也是說不上好與壞的。
因而,羅英腦袋一熱,答應了李覓的請求。
深冬臘月,沈照清戴上小口罩、背上消毒水和李覓準備的各種進口小零食,開始天天到桑悅家“走讀”。
桑悅是拖延症大王,寒假已經放了一個多禮拜,馬上就要過年,薄薄的一本“寒假生活”還和嶄新的一樣,連翻都沒翻開過。
這下,家裡多了沈照清,她更沒心思寫寒假作業了。
倆孩子每天湊在一起,腦袋碰腦袋,研究那兩個水仙花,給它換水,期待着它像蔥一樣拔地而起,快快長大開花。
沈照清還從外婆家看到了桑悅的相冊,裡面放了她從小到大拍的許多照片。
桑悅出生的時候就是個胖團子,足足九斤重,是名副其實的“九斤姑娘”。羅英痛了一天一夜,因為她太大隻,怎麼都生不出來,隻能轉去了剖腹産。
這事兒被羅英念叨了無數次,桑悅耳朵都要起老繭了,真不想再和沈照清講一次,便生硬地轉移話題:“沈照清,你小時候的照片呢?”
沈照清擡頭看向她,眼神裡也是涼涼的,輕聲答道:“我沒拍過什麼照片。”
2003年,數碼相機已經問世,但桑悅家依舊在使用膠片相機,是美國科達牌的,拍完一卷就去照相館裡沖出來,再換上一卷新的繼續拍。
膠卷和沖片都要花錢,還有廢片風險,但對兩家人來說,這不算什麼消費不起的東西。連羅英那樣節約的人,都願意給女兒拍點莫名其妙的照片記錄成長。沈照清家條件明明更好,卻說他沒什麼照片。
桑悅已經從羅英那兒聽說了沈照清家的一些事,但還有點似懂非懂,隻知道他父母都不夠稱職,使得羅英語氣中十分義憤填膺。
她拍拍他的肩膀,孩子氣地安慰道:“肯定是你爸爸媽媽工作太忙了,沒空給你拍,不像我家那麼多大人啦。沈照清,沒關系的,下次我讓我媽媽給我拍的時候,也幫你一起拍。”
說着,桑悅又想到了外公最近幫忙拿回來的相片,其中有幾張是之前國慶的時候、羅英幫她和沈照清拍的合影。于是,她立馬大呼小叫地喊“外公”,踮着腳在五鬥櫥上翻來翻去,讓外公也幫她一起找照片。
有外公在,桑悅沒費太多功夫,從一堆亂七八的東西裡,找到了那個印着“科達照相”的相片袋。
她把一疊照片都倒出來,挑挑揀揀,選了張兩人都笑得很好看的合影,爽氣地遞給沈照清。
“喏,這張給你了。要好好保存啊。”
沈照清愣了愣,接過來,問她:“你不要了嗎?”
“這裡還有幾張呢。而且,還有底片在,”桑悅怕沈照清不拍照不懂,很耐心地給他解釋,“有底片就能随便印很多張啦。想要幾張有幾張。你就拿着吧。”
沈照清點頭,非常鄭重地将照片收進了書包裡,“知道了。”
……
這麼悠閑地一天接一天,轉眼間,弄堂裡已經有了過年喜氣洋洋的氣氛。家家戶戶都在門上貼了對聯,包括後面公用的石庫門,也都換了新對聯。
每年差不多這個時候,桑悅外婆就會在窗台上挂上兩條鳗,開窗又吹又曬的,等到年夜飯之前再拿下來,用鹽腌過、再蒸着吃。
桑悅不愛吃這種硬邦邦的魚,但她很喜歡坐在沙發上靠背上頭,仰頭看着挂在上面的魚一搖一晃,好像不會發聲的風鈴一樣。
然後,随着它一點點縮水發幹,年夜飯就将要來臨。
今年的大年夜是1月31号,一月最後一天,也是全年裡最重要的一個節日。
上海是沒有“小年”這一說的,隻有小年夜,在大年夜前一天。小年夜當天,李覓的工作結束,早早就提着年貨禮物到桑悅外婆家來,鄭重道謝過後才将沈照清帶回了自己家,要開始打掃衛生,準備過年。
桑悅觀察了一下,水仙的花苞已經若隐若現,好像兩三天内就會開花。
她将其中一盆給了沈照清,讓他拿回家去。
李覓本想拒絕,但看沈照清緊緊抱着那盤子水仙的模樣,口風一轉,笑着同桑悅道謝:“謝謝悅悅。你媽媽呢?”
桑悅聲音清脆,笑眯眯地回答:“加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