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拿值班補貼,但凡是節假日,羅英都是單位裡自願留下值班的那個。隻要沒其他人想在大過節的留廠值班,那她就一定會頂上去。
聞言,李覓摸摸桑悅的腦袋,蹲下身和她對上視線,笑道:“媽媽這麼忙啊。那你等她回來了記得問問她,如果明天晚上吃完年夜飯你沒事的話,能不能到沈照清家裡去。阿姨買了很多煙花給你們放呢。”
“哇!!有煙花放啊!!”
桑悅驚喜不已。
2003年,上海市區還沒有開始禁煙。
每逢除夕,包括外灘在内、各個區裡的各個地方都會有人放煙花。
外婆家是邊戶,朝南那面窗台對着南京路步行街,朝西那邊的窗台對着弄堂,前面沒有高房子遮擋,一眼能看到很遠的地方。
桑悅每年過年都會一邊看大人們打麻将,一邊等着遠方誰家開始放煙花,蹭着看一晚上。但她自己倒是從來沒放過。因為羅英覺得不安全,連打火機都是不許她碰的,更别說煙花這種東西了。
桑悅:“我媽媽應該不會答應。她怕我被炸傷。”
李覓還是笑,語氣溫溫柔柔的,繼續提議:“沒有那種大的煙花,弄堂裡不方便放,都是些小的,還有很多仙女棒。你問問你媽媽,如果她答應的話,你把哥哥姐姐一起帶過來玩吧。”
“好!”
……
桑悅家的年夜飯是有固定菜色的。
比如春卷必須要有,家裡有孩子在,會在正式開飯前先炸出來,兩種口味,春筍白菜肉絲餡的鹹春卷和豆沙餡的甜春卷,會準備上滿滿三大盤。
冷菜是白斬雞鴨胗熏魚烤麸腰果這類,熱菜就是例如豌豆炒蝦仁、茄汁魚、獅子頭、油面筋塞肉、水筍燒肉、蛋餃粉絲湯等等。
其中大部分菜色由田書秀掌勺,羅莉和羅芬也會幫忙燒幾個菜,等羅英值完班回家,再洗手搞點炒菜。
家裡人多,也沒那麼多講究,一般都讓小輩們先吃。小孩子胃口小,又不喝酒,讓他們吃飽了就下桌自己去打牌聊天看電視。
今年,因為沈照清的到來,桑悅又有了新的盼頭。
等看完春晚裡趙本山的節目,也得到了羅英允許後,她拉上周駿才和賀雲皎,帶着外公,一起穿過弄堂去找沈照清。
今天吃年夜飯,沈照清的外公外婆也在他們家裡。
不過,一見到桑悅,沈照清立馬從屋子裡跑出來,招呼他們:“外公,姐姐,胖哥哥,你們來了。我媽媽把煙花都準備好了。”
李覓這次買了一車煙花,仙女棒就搞了五六盒,還有那種火樹銀花,也有五六盒,但基本都是小型的。
幾人一起把煙花從石庫門裡搬出去,搬到了弄堂後面的垃圾桶附近,那裡有一塊空地。這會兒旁邊已經有人在放了,但位置也還夠。
周駿才生得胖,力氣也大,輕輕松松就擺好了煙花箱。
外公拿着家裡點煤氣用的打火機,幫幾個小孩把火樹銀花先放起來。
天色很黑,這一片的路燈也不甚明亮,隻有火樹銀花的銀光在稀裡嘩啦地跳動着,将外公單薄的身影襯得又瘦又長。
桑悅還拿着賀雲皎給的仙女棒揮來揮去,餘光注意到外公正微微佝偻着腰,一直沒有挪動腳步。
她連忙把沒燒完的仙女棒塞給沈照清,“哒哒哒”繞開煙花箱跑過去,大聲喊了一句“外公”,問:“你身體不舒服嗎?”
外公和藹地笑笑,說:“沒有,你快去玩吧,外公馬上給你們放好。”
桑悅信以為真,立馬用力點頭,開口道:“好!外公也快點過來和我們一起!”
“好,知道了。”
幾個人一直玩到新年倒計時,才把那些煙花放完。
桑悅他們得回家了,家裡應該已經搓了幾輪麻将,再過一會兒,外婆她們要去廟裡拜佛,肯定得讓孩子們先去閣樓睡覺。
各回各家前,李覓從石庫門那個方向跑過來,給賀雲皎周駿才和桑悅一人塞了個紅包。
賀雲皎是他們中年紀最大的,已經工作一年了,哪好意思收李覓的紅包,連忙就要還給她。
李覓不許她推回來,笑着說:“這是壓歲錢,沒結婚的孩子都有的。沈照清在你們家裡打擾了這麼久,給大家添麻煩了,一定要收下的。”
說完,她朝他們揮揮手,牽着沈照清離開。
桑悅拆開自己那份看了看。
裡面是兩張嶄新的百元大鈔。
在她家,外婆和阿姨們往年也就一人給兩百,沈照清媽媽實在大方。
至于人情不人情的,那就是大人的事了。反正羅英知道了,肯定會想辦法還回去的。
桑悅家的傳統就是有來有往,幾塊錢的賬都要算清楚的,誰也不欠誰,對自家人和外人都一樣。
……
-
桑悅是小月生的孩子,生日是2月17号,每年都在農曆新年附近。
今年翻過年,再大半個月,差不多寒假結束的時候,就是她的8歲生日。
上海人過公曆的虛歲生日,比周歲要大一歲。
8歲,聽起來已經像個小大人了。
隻是,沒等她補完“寒假生活”等待生日和新學期到來,還尚在新年裡頭,喜氣未消,外公又一次進了醫院。
哪怕是比2002年大了一歲,8歲的小大人桑悅,還不能理解什麼叫“癌症複發”、“癌細胞擴散”。她隻知道,外公在她出生前動過手術,身體一直不是特别好,瘦瘦的,平時吃得也不多。
因為這個突發情況,家裡的氣氛悄悄蒙上了一層陰翦。
外公就住在上海第一人民醫院,距離河南路大約兩站路遠,十分鐘車程,來去還算方便,田書秀就和四個女兒輪番去醫院陪床。
桑悅也想去看外公,但羅英不讓。
“你就乖乖在家寫作業,有什麼不會的去問沈照清。醫院有病菌,到時候别傳染了。”
非典還沒過去,甚至外地還有新一波高峰,到處人心惶惶,大人們出入醫院也是小心翼翼的,回家就換衣服洗手消毒,自然不許任何孩子過去添亂。就連賀雲皎也不能去。
桑悅說:“我的成績比沈照清好!上學期期末考我是我們班第三名,他才是他們班第四名呢!”
羅英臉上有疲色,聞言卻還是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頭發,表揚道:“那悅悅很厲害啊,下次再争取考第一。外公也會高興的。”
……
2月16号是周日,羅英沒去醫院,領着桑悅去克裡斯丁面包店買了個小的水果蛋糕,上面有桑悅喜歡吃的黃桃。
生日是隻能提前不能延後過的,明天周一,家裡大人都要上班,周駿才也已經開學回了自己家,羅英就打算今天給桑悅簡單過個生日唱個歌。
桑悅倒是懂事,拎着蛋糕搖頭,拒絕說:“算了,外公還在住院,我們都不快樂,還是别唱生日歌了。”
羅英問她:“那你想怎麼過?”
桑悅:“就點蠟燭許個願吧,我想許願外公快點好起來。”
周末家裡人多,你一言我一嘴的出主意,還是硬給桑悅唱了生日歌。
蛋糕就6寸大小,桑悅吹完蠟燭,從袋子裡拿了刀和紙盤,讓羅英先切一半下來,再分出一半的一半,分别裝到樂扣樂扣的保鮮盒裡。
她解釋說:“這邊半塊媽媽你幫我給外公帶過去,這邊的明天我想拿到學校給朋友們嘗一下。”
剩下的一半蛋糕就現在分。
家裡人都吃過晚飯了,也沒人真的餓,一人切一小塊意思意思是完全夠分的。
羅英手抖了一下,歎口氣,難得沒有說什麼,隻是如她要求那樣分裝了蛋糕。
桑悅将保鮮盒塞進冰箱裡,關門時,突然想到冰箱門上還藏了一把塑料刀,是上次沈照清過生日的時候拿來的。
他知道她為月餅刀大哭一場,特地問蛋糕店多要了一把給她,“藏好。”
桑悅怕外婆整理小菜架子的時候又順手當垃圾清了,幹脆藏在冰箱裡,用一堆果醬辣醬油之類的瓶瓶罐罐擋住。
這次桑悅的生日蛋糕也給配了塑料刀,但剛剛切的時候已經用髒了。
她把那把幹淨的翻出來,放到了書包裡。
……
三月,婦女節當天晚上,外公在醫院去世。
家裡所有大人都在下午趕去了醫院,桑悅他們幾個小的都在家裡等消息。賀雲皎被指派過來帶着弟弟妹妹,也沒準她去。
各自坐立難安了一下午,天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家中電話響了起來。
賀雲皎聽完,哭着告訴他們,外公走了。
外婆家唯一一個喜歡吃大餅油條的人永遠離開了。
桑悅這個年紀,對生死已經有了模模糊糊的概念,不是什麼“去星星上”了、也不是什麼“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死了,就是死掉了,再也不會回來的意思。
孱弱高瘦的外公,沉默寡言的外公,在家裡的女人堆裡幾乎沒有存在感的外公,好脾氣地帶他們買酷兒、陪他們放煙花、帶他們遛彎、夏天給他們批棒冰的外公……從此之後,從世界上完全消失,隻變成一攤灰。
想到這一切,小桑悅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直到哭得精疲力竭才抽抽噎噎地停下。
到深夜,家裡的大人們都哭着從醫院回來。
後面還有很多後事要忙,要聯系火葬場、布置靈堂、守夜,還要準備貢品、疊錫箔等等。
外公的墓是早先就買好的,他是甯波人,新中國剛成立沒多久就來了上海,但他的父母長輩都埋在甯波,所以也要把他送回甯波去安葬,落葉歸根。
桑悅家沒人會開車,還要去排隊買到甯波的火車票。
北京路小學對面就有售票點,羅枚下班會路過那邊,就由她去買票,再順路接桑悅和沈照清放學。
路上,兩人聽羅枚抱怨了周六羅英大鬧醫院的事情。
桑悅外公年輕時候身體健壯,是因為得了癌症才變得孱弱,但生命力卻始終頑強,醫生确認腦死亡之後,心跳遲遲不停。
醫院那邊想替他拔掉呼吸機,羅英當場發飙,将那幾個醫生罵了出去:“不許拔!他明明還活着,心跳還撲通撲通的,為什麼要拔呼吸機?!萬一還能醒來呢!”
那個小醫生說:“他已經腦死亡了,其實挂着也是浪費錢。”
羅英:“我們家不差錢!白天就是,你們說沒用了不給他打強心針,還是我說要打才打。現在我爸心髒還在跳,他還想活,多少錢都别管,你們有什麼辦法搶救都試試就行了!他自己有醫保,不夠的話,錢我也會出的!”
但就算這樣,最後還是沒有救回來。
外公的心跳一點點停了。
……
外公的追悼會在龍華殡儀館辦。
2003年的龍華還是燒的,不用運到郊區火葬,追悼會結束就當場燒了裝進骨灰盒,交給家屬。
七天守靈的最後一天,桑悅家所有人全部到齊,連最小那個阿姨羅敏也帶着她女兒從國外回來了。羅敏接到電話的時候已經在收拾東西回國,隻是到底天南海北,再快的航班也要十多個小時,終究是沒趕上最後一面。
除了家人,外公的老同事、還有弄堂裡關系親近的鄰居也都來參加了追悼會。
9号李覓就帶着沈照清來家裡吊唁過,還送來了花圈和帛金。當天更是一早就過來,看桑悅家裡人人手忙腳亂的,就順手幫他們搬搬東西,領着幾個小孩,包括羅敏五歲的混血小女兒也是她看着,免得混亂中被人抱走。
臨出發前,桑悅爬上閣樓,坐在小床上,看到羅英腫着眼睛,換上了黑色戗駁領西裝,還戴了條真絲小絲巾,一絲不苟地整理好,衣冠齊整地送外公最後一程。
這年頭,國内物價還未開始飛漲。
但羅英這身西裝是訂做的,選的最好的面料,絲巾是她出差去杭州的時候帶回來的,從當時的收入水平來說,價格都不便宜,算得上一個貴字。
桑悅從來沒有見過羅英給她自己買這麼貴的衣服。外婆家裡有縫紉機,羅英自己就會裁衣服做裙子,夏天的花色棉布裙都是她自己得出來的(踩縫紉機踩出來的)。
據說,羅英那些拿得出手的衣服皮鞋,幾乎都是在桑悅出生前買的。等她呱呱墜地後,媽媽好像就漸漸不再為自己花錢了,變得越來越節約越來越省。
桑悅有時候非常羨慕沈照清,因為他家很好,有空調、有電腦,想買點什麼東西,李覓也從來不會把錢挂在嘴上。
但她還是覺得自己的媽媽最好。
桑悅跟上了羅英的腳步。
羅英是二女兒,不用捧遺像,隻有一隻手裡提了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桑悅把自己的小手塞到了羅英空着的那隻手掌心裡,又安慰一般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等羅英低頭看她的時候,桑悅才小聲說道:“媽媽别難過,我會一直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