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初,弄堂的市政動遷通知總算批下來。
地鐵規劃耽擱不了,時間緊任務重,剛出新年,拆遷辦就來挨家挨戶發動遷補償方案,開始找居民談話。
這年頭,拆遷一夜暴富的故事在上海各地流傳,且屢見不鮮。
弄堂裡所有人都是抱着狠狠拿一筆錢的想法在期盼着,所以看到通知書上的補償方案,大家都怨聲載道,相當不滿意。
拆遷辦的補償方案有兩種,一種是按戶口本上的人頭數,一個二十萬,一種是按照房屋面積,無論是原本就寫在房本上的面積、還是後期自行搭建出來的面積,全都算,一平方五萬塊。
桑悅外婆家那棟樓裡,四樓都是二三十平的小房間,三樓倒是有稍大一些的,但也比不上石庫門裡那些有兩三間的屋子面積大。
這些老房子大多都住了一家子人,兩代三代是常态,四世同堂的也有,偏偏戶口不見得都在一起。譬如桑悅家,戶口本一共隻有五個人,桑悅、羅英、田書秀、羅枚和羅敏。
所以,他們無論按照戶口來算,還是按照面積來算,都差不多不占優。
各家各戶讨論得熱火朝天時,桑悅正躺在沈照清家的沙發上打瞌睡。
老房子隔音差,早上,随着隔壁鄰居的無線電裡“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中國之聲”的音樂聲響起,拆遷辦的工作人員也早早就上門來做工作。
有外人在,桑悅沒法在樓下繼續睡覺,幹脆披了個羽絨服,直接穿過弄堂,跑到沈照清家來補眠。
寒假還有幾天,開學之後,兩人就要念五年級的最後一個學期。
桑悅一想到馬上就要去學校面對方圓,就尴尬得渾身不自在,整個人都恹恹的,提不起勁來,恨不得永遠不開學。
放假前吵得那一架,餘韻實在悠長。
上學期是桑悅他們小學階段最後一次競選三好學生,按照學校的要求,首先要滿足前個學年四次大考總分年級前十五,然後再由各班自己先投票選出一個名額,報上去之後再競争。
桑悅的成績在班上屬于長期穩定前五,英語雖然瘸腿,但她語數都很好,把分數拉了起來,但放到年級裡,就一直在二十幾名徘徊,比不過那些不偏科的同學。
隻有上一年,她第一次卡着十五名,勉勉強強擠進了投票的候選名單裡。
桑悅原本沒報太大希望,雖說選上三好學生是很光榮,但隻有市三好才有獎學金,名字能挂到學校外面的紅榜上去,區三好和校三好都隻發獎狀。
上海是五四學制,小學五年初中四年,再過半年他們就要離校上初中去。這種紙質榮譽,有當然好,寫到學生手冊上留念,選不上也沒關系,桑悅其實不是很在乎這些。
偏偏,最後投票結果,她隻差了一票,就能競選上每個班唯一的那個名額,和其他班的優秀學生一起參與競争了。
投票數出來之後,桑悅看着黑闆上每個候選人名字後面的“正”字,說不上低落,隻覺得有點可惜。
她打小不夠出衆,做什麼幾乎都沒拿過第一名。
難得有機會成為一次“1”,還就差了那一票,隻能屈居第二,運氣實在是差了點。
恰好,那天放學,是桑悅那組值日。
四年半的時光裡,他們班的位置調整來調整去,每個月都會換一次。班主任為了防止後排同學被遮擋視線,每次都按照身高順序調整座位。
桑悅一直在平穩長高,現在差一點點就到160,屬于在班上中等偏高的女生。
方圓隻比她稍矮一點點,宋書豪則是班上偏高的男生,三人的位置始終隔得不遠,這回又換到了一個大組裡,要一起做值日生。
和好朋友們在一起,桑悅嘴巴停不下來,一邊排桌椅,一邊“叭叭叭”地說着閑話。
排到最後一排時,她的餘光滑過教室後面的垃圾桶旁邊,蓦地一怔。
今天的投票是不記名投票,老師找了學委上去唱票。為了追求速度,學委打開每張的投票紙之後,沒有重新合起來,隻是随手放到了一邊。此刻,那疊投票就被裝在一個半透明的垃圾袋裡,放在垃圾桶旁邊,等着值日生倒垃圾的時候一起帶走。
桑悅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如此,突然福至心靈,隔着透紫色垃圾桶,她居然一眼看到了方圓交上去的那張投票紙,還有上面寫着的第一個字。
小學裡的投票衆多,連反饋食堂菜難吃都要搞個投票。
根據班主任說,這叫公正民主。
但這種過家家式的民主,老師也懶得真的弄得一本正經,每次都讓大家自己随便撕張草稿紙,寫了折一折交上去拉倒。
方圓很喜歡買各種漂亮的本子,最近沉迷信封樣式的筆記本,她的投票紙很明顯,是從藍色信封本上撕下來的,桑悅見過那本筆記本好多次,非常熟悉。
那張藍色信封紙被壓在一疊紙中間,但因為理得不整齊,露出了第一個字——“宋”。
“……”
桑悅停下動作,回頭看了看在掃地和擦黑闆的兩個好友,默默收了聲,去把那張紙翻了出來,悄悄打開。
果然沒看錯,方圓寫得不是她,而是宋書豪。
宋書豪成績和桑悅差不多,也是在中上遊起起伏伏的那種,不過他已經選上過一次三好學生了,在四年級的時候。加上他當時參加了區少年宮的一個比賽,拿了名次,最後還競争上了區三好。
這一回,宋書豪和桑悅一樣,競選失敗。投票排名第一的是他們班的大隊長兼班長。
兩人都沒選上,但桑悅一直以為,方圓會投給她的。
她明明知道自己是第一次考進前十五,為什麼還是投給了宋書豪呢?
剛剛投票前去講台上發言的時候,宋書豪甚至自己都說了不要投給他,給别的同學一點機會。
方圓沒聽到嗎?
還是說……她讨厭自己嗎?
桑悅握着那張紙,心裡擰成了麻花,胸口“怦怦”直跳。她一想到自己的朋友有可能不喜歡自己,感覺血液都往腦袋上沖,最終還是沒忍住,腦子一熱,站在教室裡當場就問出了聲:“圓圓,你今天為什麼沒有給我投票啊?我差一票就能和班長平了。”
聞言,方圓明顯愣了一下,放下黑闆擦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