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越來越完善,工期沒有被擱置,一點點提前,轉眼到了秋分,就進入家具進場環節。
家具一直是雲嗣負責的,雖然多半也是在和骞的輔助下完成,芫卯也會有指導一二,林玹武來了之後,更是直接交于他了,他好像除了每日等着和骞回來,也隻有在臨時租的院子坐搖椅裡打盹,這樣平靜如水的日子,在不經意間就悄悄溜走,沒有絲毫波瀾般。
有時候他會去看望林千斛,林千斛離他們臨時的院子不遠,借着讨教雕刻一些小玩意兒的名頭和他說說話。
不過今日應該去不成了,他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了屋子裡傳來哭泣的聲音,這個時候林玹武在上工,吳頭楚尾也不在,隻有賀思月和林玹武的妻兒。
雲嗣躊躇要不要進去看看,萬一隻是尋常人家的矛盾,他作為一個外人還是不要撞見的好,但聽聲音,隻有賀思月一個人在破口大罵,罵的也不是林千斛,反而是林玹武一家,林玹武的妻子吳琴瑤像是閉口不言,隻有啜泣的聲音,如果不進去,萬一出現什麼意外那這個本來就支離破碎的家庭也會再次雪上加霜。
正想着,和骞就來了,他問雲嗣在這裡做什麼,還開玩笑他是不是在聽牆根。
“别鬧,他們好像在吵架,但我不能判斷裡面情形如何,林老師傅雙腿不能移動,要是婆媳有了矛盾,自是不好調解。所以我在猶豫,要不要進去。”雲嗣道。
和骞拿過他手中的籃子,裡面都是裝的工具和一些未完成的木雕。道:“你考慮得有道理,但是你想,如果真的是發生了什麼不願意要大家知道的事情,何必會那麼大聲吵呢,還開着院門?”
也沒等雲嗣給出回應,和骞直接跨門而入。
“林師傅,近期可有好些?我這···”和骞走的極快,就像要一步跨入内屋去看個究竟,跟在後面的雲嗣,竟不知道他是因為好奇,還是什麼···
屋内的争吵因和骞的到來而戛然而止,賀思月慌忙收撿起散落一地的鍋碗瓢盆,等雲嗣走到屋内時,隻見林千斛側身躺在床上,背對着門口,床邊站着林玹武的妻兒,頭發散亂,雙眼通紅,滿臉淚痕。而賀思月則拿着剛從地上撿起來的物件,正要放回原處。
像是家醜突然被撞見,所有人都在這一刻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原本争吵不休兩人,倒是變得和顔悅色起來,最先開口說話的是賀思月:“不知二位大人光臨,老婦有失遠迎,還請見諒,但今日我夫君不方便見客,還請二位大人改日再來。”一開口,就下了逐客令。
和骞表現出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很是抱歉地說“不知家中有事,貿然打擾,還請夫人見諒。”
賀思月以為這二人就被這麼打發了,露出一個常見的笑,那是送客的意思。
和骞卻沒有讓她如願以償,而是道:“不知林老先生的傷勢恢複如何?今日我和雲嗣過來,實則是為了查探林老先生的傷勢恢複情況。”
雲嗣當日護送林千斛下山,一路上的表現有目共睹,所以這個理由非常正當。
賀思月準備再次阻撓,吳琴瑤卻出聲打斷了她:“那就勞煩兩位大人。”
雲嗣上前查看,林千斛的床榻髒亂不堪,之前來探望他的時候,他都是坐在四輪車上的,今天是第一次見着他這樣躺在床榻上,床尾有兩個暗盒,也被打開翻的極亂,床榻下的床褥也被翻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
雲嗣沒有聲張,像是沒有察覺,他輕輕将床褥重新鋪好,突然手一頓,摸到了一大塊床褥濕漉漉的,他從床尾扯過來一個看起來像是外衣的布料,墊在濕漉漉的床褥上,才将林千斛翻了個身平躺着,也就是翻身這一下,雲嗣嗅到了一股類似腐爛的味道。
林千斛此時面無表情,直直地看着床榻上方,眼裡一片虛無。
他任雲嗣揭開他的傷勢,腹部腰側的傷其實已無大礙,傷口皮肉正在奮力合攏,那那個味道是從哪裡來的呢?
雲嗣察覺不對,他再次将林千斛翻了一個側身,循着味道,揭開背部的衣料,頓時那股腐爛的氣味沖上來,直直進入幾人的鼻腔。
幾人像是在有意屏着氣,都沒說話,屋内落針可聞。
背部的皮膚早已腐爛,從腰側往下的皮膚也是沒有一塊好的,難怪林千斛要側着睡。
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竟然以前都沒發覺。
雲嗣看着那些腐爛的傷口,有的已經見了白骨,有的地方的腐爛程度已經到了碗口那麼大,如果這是一個有痛覺的人,該承受的痛苦不亞于一箭穿心,可他沒有痛覺。
就是因為沒有痛覺,所以才沒有讓人發現?但看賀思月的反應,不像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場景。那為何不送去醫館?
一腦子的疑問,全部壓在雲嗣心底,悶着,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别人的痛苦而氣得淩亂。
和骞早已察覺不對走到他旁邊,也沒有言語,他看着雲嗣手在發抖,眉頭緊蹙,像是這傷口是長在他身上一樣。
和骞轉身就發問賀思月跟吳琴瑤二人:“這是怎麼回事?”
和骞語氣突然淩厲,居高臨下地看着二人,吳琴瑤早已淚眼婆娑,賀思月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回答道:“這··大人實在是為難老婦了,我又不是郎中,我怎麼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再說了···”
“行了,這樣的程度我處理不了,還是早些送去醫館吧。”雲嗣打斷了賀思月沒說完的話,不用聽那些說辭,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
二人看了情況得出結論,也不好再留下,說着就往門外走,賀思月假意上來送客,臉上已經沒了剛才的笑容,吳琴瑤卻沒有跟上來,雲嗣的餘光看見她轉身去了床旁,将床褥重新鋪好,将地上散落的東西撿起放回原處。
出了門口,賀思月沒有打算再相送,雲嗣往前走了兩步又頓住,然後轉身對賀思月道:“賀夫人,在下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但在下實在是不忍,若是這話不入耳還請賀夫人見諒。這俗話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縱然是林老師傅康健時有對你萬般不好,也不能讓他就此痛苦而去。而且,林老師傅康健時,周圍鄰裡關系融洽和睦,聲名遠揚,也不會是一個薄情寡義之人,故此,還請賀夫人三思。”
賀思月像是再也繃不住,臉上的面具一層一層的掉落在地上,摔的稀碎,僅剩的那一點羞恥也被扯破,往日善氣迎人也從此與眼前的她挂不上勾。
不過,她卻沒有說話,此刻辯解也無任何意義。
這兩人不過是過客而已,等林千斛命終,她也會從這裡離開,去尋她的女兒黃盈盈,隻不過在這之前,她必須拿到屬于她的一部分财錢。
她跟這林千斛少說也有十年之久,當初在一起沒有媒妁之言也沒有父母之命,更沒有德高望重的人進行指婚,從律法來說,他們并不符合當地婚俗。兩人在一起好起來的時候可以不管不顧,可是兩個人不好的時候,中間的界限也會陡然變得清晰。
雖然林千斛康健的時候對她也還不錯,可終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疼人,經常不着家,家裡的農活也都扔給賀思月一個人,兩人膝下無子,所以那些一個人的日子,因為有了林千斛好像就變的更加孤單,這跟她一個人的時候有什麼區别呢?而自己回頭一看,好像這麼些年,除了勞作累得一身病,自己什麼也沒得到。
“我能理解她。但我覺得即使是這個人萬般險惡,也不能那麼做。”雲嗣從林家出來心情就一直不好,聽完和骞的分析,也能從中理解一二。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青官也難斷家務事。
“你覺得她不能那麼做的原因是什麼?”和骞問。
“我不知道。”雲嗣答。
他現在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剛才确實有些失态,但他并不懊悔剛才對賀思月所說的那翻話,古人雲,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幾乎是每個人到這人間來的時候學的第一句話,在生命盛開之初,它教我們如何擁有善意,在生命的途中,又時刻提醒我們在對待萬事萬物,都應該保持當初,而在生命終結之時,又将這句話傳承給下一輩人。
它希望我們都能成為它的實踐者。
“我們從賀夫人的角度來看,按照律法來說,賀夫人其實算不上他名正言順的妻子。故此,林老師傅在這世上所擁有的一切,賀夫人都無權擁有。而就德行來說,賀夫人跟随了他那麼多年,所付出的大家有目共睹,故此,林老師傅所擁有的,她也應當擁有,這也沒什麼錯。”
和骞道:“而我們從旁觀者的角度去看,賀夫人現在的所作所為,确實有失倫理德行。但旁觀者的角度,有些時候,是很片面的。”
“你是說,我沒有看到事情的全面?”雲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