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抓着那人頭發将他腦袋拎起,看見那人的臉,霎時面色慘白。
那是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
少年紅衣浸血,與他衣衫一色,若非他面若死灰,恐怕還當真看不出這是個瀕死之人。
他的生命就像被人割了線的風筝,漫無目的地飄蕩着,在風中搖搖欲墜,費了極大的力氣才勉強張開口,低聲喃喃着什麼。
她顫抖着扯下耳中棉絮,跪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襟,啞聲問道:“你方才……說什麼?”
那少年倒在地上,似是想伸手觸碰她,卻又縮了回去,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道:“阿妩......我......”
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早已黯淡下去,卻還緊緊盯着她,輕聲道:“......原諒我......”
說完,眸中那一點神采徹底消散,唯餘重妩呆呆望着他的身影。
她踉跄跪地,癱坐在地上,忽聽遠方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笑道:“恭喜小師妹成功通過第一道試煉——破妄陣。”
重妩恍若未聞。
周圍世界忽然明晰起來,死去的少年與血迹皆化為灰煙湮滅,隻留重妩一個人,手中還握着把桃木劍。劍尖處血迹亦随風消散,連同她懷中木牌一道完好無損。
都是假的。
原來方才那幫人果真隻是破妄陣中用來擾人心神的傀儡,隻有破了第一道幹擾才能真正直面心魔,重現試煉者最恐懼的記憶。
而破除心魔,便需要親手戕破幻象。
那女聲又笑道:“這數千年來入宗試煉的弟子總也有數十萬,像小師妹這般破陣如此迅捷的,倒是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呢。小師妹果真心性果敢,是個修行的好苗子。”
重妩慘淡一笑,低低道:“多謝師姐誇獎。”
那女聲道:“小師妹從此便算我逍遙宗門中弟子了。可還要進行第二場試煉麼?”
重妩垂眸望着懷中牌位,默了默,良久才低聲道:“要。”
那女聲贊道:“小師妹勇氣可嘉!這第二道試煉麼,名叫斬魇陣。此陣中共有九級妖物,會依據你的靈力天賦自動擇選出戰者,小師妹隻需将其斬殺,便可順利通過第二道試煉。”她頓一頓,又寬慰道,“不過請放心,這妖物皆是被捉來的作惡多端的妖,身負封印,不會造成什麼性命危險。且這數千年來,便是最穎悟過人的弟子也隻對上了七級大妖,小師妹盡管放心,實在撐不住了話,師兄師姐自會下場助你。”
“那麼,便祝小師妹此番試煉順利!”
那女聲話音剛落,刹那間,黑雲翻湧,雷光轟鳴,天雷在雲層裡擰成蟒蛇粗細的電鍊,将蒼穹生生撕開蛛網似的血痕。
重妩立在原地不同,腳下突然傳來石層迸裂的脆響,石階眨眼間覆上霜白,寒氣順着她腳踝攀爬。她後撤半步,整片山階如活物般翻卷而起,山間毫無征兆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那雨水還未落至地面,便在半空中凝結成冰晶,不過瞬息之間,便扭曲成一道約莫三十丈長的蛟形。
無數寒刃自地底暴起,那妖獸盤踞在山階高處,通體透明,骨刺嶙峋,背上披一層冰晶凝成的厚甲,空洞的眼窩裡燃着幽綠鬼火。
重妩提着桃木劍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妖蛟,正思忖有沒有在萬妖圖譜中見過這等妖獸時,忽聽一個女聲如驚雷般炸開,驚恐道:“喂喂!這什麼啊!我怎麼從來沒在試煉中見過這東西啊!”
正是昨日沖進來找她茬的那位芙媱帝姬。
另一道清冷嗓音淡漠答道:“霜骨妖蛟。萬妖圖譜中的九級大妖。”
芙媱帝姬驚叫道:“大師兄!九級大妖要出人命的!”
那人冷峻道:“先不必插手。或許是她天資的确不凡,且往後看。”
那妖蛟豎瞳鎖着重妩,忽得張開大口咆哮一聲,蛟尾橫掃狂風直接削平了小半座山崖!
芙媱尖叫道:“大師兄!快救人呐!”她又沖着重妩大喊,吼得她嗡嗡耳鳴,“喂!你愣着幹嘛!快跑啊!”
重妩:都這個時候了我還能跑得了嗎?!
她沒空理會,反手抽出桃木劍。那妖蛟被封印多年,正處于暴怒狀态,利爪疾速抓向她面門。她橫劍格擋,右手虎口迸裂,劍風過處,妖蛟發出凄厲的尖嘯聲,冰爪被她劍氣震開,碎成齑粉。
好在她雖無法力,劍術還在!
那妖蛟被她碎了一隻爪,不怒反笑,下颌骨開合,發出一陣極低沉的嘶吼聲:“同族之人。”
重妩眨巴眨巴眼睛:“你說什麼?”
那妖蛟被她激怒,脊背弓起,千百根冰錐暴雨般激射而來。重妩狼狽翻滾躲閃,麻衣被劃出數道血口。她心中哀嚎一聲:這具凡人身軀也太脆皮了!
她揮劍畫圓,木劍暴起三尺青芒,劍鋒過處冰甲龜裂。那妖蛟怒火沖天,一邊喝喝叫着,長尾橫掃,射來的冰錐在半空中飛濺,直直撲面而來。
重妩踉跄躲開,束發綢帶被那冰錐刺破,長發散開來貼在臉上。那妖蛟不待她緩過來,又是狠狠一爪劈來,她倉皇在地上打了個滾閃避,腿骨處“咔嚓”一聲,怕是折斷了。
她覺得自己很多年都沒這麼灰頭土臉過了。
那妖蛟見她東躲西藏的模樣,探出一口森白利齒,冷冷道:“不自量力。”
其實重妩也覺得自己挺不自量力的。她就不明白了,既然她現在隻是一介凡人,為什麼這破陣法不能給她安排一個符合她此時實力的對手呢?非得趁她身無法力的時候趁機暴揍她嗎??非得讓她以凡軀對戰這九級大妖霜骨妖蛟嗎???
霜骨妖蛟......此刻真後悔以前自己在閱覽萬妖圖譜時隻是匆匆一瞥而過,以至于竟對這妖獸沒有任何印象!
……不過,妖蛟自然也是蛟,想來天下所有蛟龍的緻命點,應該都是那同一處罷?
不管了,賭一把!
她強忍着撐起身子,揚手劈下桃木劍,刺出一道雪亮劍光,劍柄重重磕在妖蛟颚骨,妖蛟吃痛後退,張開巨口怒吼着沖她咬來。
重妩乘機一躲,翻身躍上那妖蛟脖頸,找到一片與衆不同閃着金光的月牙狀逆鱗,一劍砍下!
那妖蛟渾身一僵,似乎不可置信,緩緩回過頭來。
重妩從它脖頸上跳下,執劍的手腕一轉,劍鋒精準砍下那妖蛟頭顱。
“堂堂妖蛟甘作仙門走狗。廢物。”
妖蛟頭顱滾落,陣外又炸開一聲尖叫,是芙媱的聲音:“大師兄!這招好像你創的那招‘蒼山負雪’啊!”
那個冷傲淡漠的聲音仿佛怔了一怔,問道:“你說什麼?”
芙媱亦有些訝然:“我說她方才斬下妖蛟頭顱的那一招特漂亮!可惜師兄你沒看到,和你那招‘蒼山負雪’特别像!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呢!”
重妩無暇他顧,正欲躍過那妖蛟屍體而上,突然,那妖蛟骸骨爆裂開來,崩解成漫天冰晶,蛟心血毒如箭雨迸射,殘魂嘶吼着在空中呼嘯徘徊。
糟了!
她忘了這霜骨妖蛟死後會爆體,而那蛟血蛟骨乃是天下獨一份的劇毒!
她迅速揮舞桃木劍将蛟血隔絕開來,蛟血四下崩落,如降血雨。她正松了口氣,忽然目光一凜,悚然驚覺一塊碎裂的骸骨正直沖她胸口而來!
重妩心中怒罵:死了都不讓人安生!
她揚手,劍光劈下,欲将那骸骨一劍斬落。
可已經來不及了!
千鈞一發之刻,重妩凝神閉目,兩指摁在眉心,正欲下意識爆出妖力将那蛟血化為清水,忽覺一隻冰冷的手握住她手臂将她拉開,雪色鶴氅卷着凜冽松香而來,無聲無息擋在她身前。
重妩被那隻手握着,隻覺一陣徹骨寒意自手臂而上。玄玉劍柄格開毒瘴,來人廣袖翻卷如鶴斂翼,另一隻手抓住迸濺的妖蛟殘骸。黑血腐蝕掌心皮肉發出滋滋聲響,他卻像察覺不到痛,用完好的那隻手捏訣壓下她眉間躁動的妖氣。
妖蛟殘骸在他手中化為齑粉,那妖獸最後一絲不甘的咆哮也漸隐于山谷。重妩見那人仍然穩穩護在她身前,脊背微微顫抖着,不由滿心感激,柔聲道:“多謝這位仙長相救,請問仙長如何稱呼?”
那人聽得她的聲音,極緩極慢地回過身來。
重妩隻覺眼前一亮。青年一襲雪色長袍,似有霜雪在衣褶間流轉,腰間别一把玄玉長劍。分明是俊美無俦的一張臉,膚色卻過于蒼白了些。
她心中暗歎:想不到仙界還有這等絕色!
青年如霜如雪,開口時聲音清冷,卻難以自抑地微微顫着:“逍遙宗,荊雲澗。”
他有張玉骨冰姿不掩昳麗的面容,教人覺得他此刻專注盯着她瞧的那雙眼眸,一定也是清隽秾麗,讓漫天月魄星輝都為他攏作陪襯。
之所以是教人覺得,是因他面上覆着一條冰绡,蒙住了那張臉上最為攝人心魄的一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