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碎裂聲傳來,玉海棠凋落,白玉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連帶着簪頭一齊斷開。那節玉哨赤裸裸地顯露出來,約莫半個簪子長,仍是通體瑩白。
簪身已然碎裂,玉哨仍完好無損。簪中含玉,蕭钰不禁感歎這番做工。
蕭钰打開窗扇,夜風挑動低垂的發絲,她抽出玉哨抵在唇邊,輕輕吹響。
頃刻間,哨音清幽綿長越過窗棂,婉轉流淌開來,如山澗溪泉般清澈。
皎潔月輝灑入院内宛若鋪滿白紗,燭火映動少女微阖的眼眸,羽睫輕顫。
她停止動作,潺潺尾音消弭于長夜中。
片刻後,兩道黑影悄然掠過屋檐落在院内,靜如幻影,快如閃電,似幽靈般穿行,從始至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竟來得這般迅速。
公主府雖不如宮内那般戒備森嚴,但府上侍衛也不是吃素的,這兩人的行動如悄無聲息的死神,能輕而易舉避開守衛來到内院。
蕭钰剛走到門邊,院牆外姗姗來遲,又落下一道黑影:“殿下。”
先前的兩人與最後來的墨玦面面相觑,墨玦險些拔劍。
“住手,”蕭钰立即出聲止住他的動作,“你去外面等我。”
得了令,墨玦退下。
方才他察覺有人入府,且往公主寝殿方向去了,他心下警鈴大作,顧不得多想就追了上去,這才有了方才的場景。眼下見蕭钰無礙,他終于安心。
蕭钰這才完全看清了兩道影子,身形瘦削,一襲黑衣勁裝融于夜色中,如影子倏地滲出,面覆黑鐵面具,瞧不見真容。
“參見公主殿下。”兩道女聲淩冽整齊。
蕭钰心中微動,她堪堪回神:“不必多禮。”
“屬下名喚子。”
緊接着另一人道:“屬下名喚醜。”
蕭钰疑惑,哨音響至哨音落,前後不過一彈指的功夫,她們離府如此之近,竟從未覺察到她們的存在。
“既為十二影旗,為何不見其餘十面?”
名喚“子”的女子道:“回公主,屬下是十二影旗之首,思及其餘男子不便進入公主内殿,屬下便吩咐其餘十人等候在屋檐上。”
蕭钰了然,她又問:“影旗聽命于這哨音?”
“是,玉哨為首要之令。”
前世她沒發現玉簪的秘密。未有玉哨号令召出,這十二影旗當是被雪藏了。
“随本宮去辦件事。”
*
閑雲抱月,影如缟素月如鈎,鉛華洋洋灑灑地鍍在别苑的每一塊磚瓦上,整個長平侯府阒靜無聲。
廊上點燈,忽聞腳步聲漸近,驚落了夏至枝頭的殘花。
衣衫如雪的少年坐在院内青石台上,手上拈着一顆瑩白剔透的圓子,紫竹棋盤上黑白二子散落如星,他手指一頓蓦地擡頭:“阿兄回來了!”
景澄的聲音稚氣未脫。
“咦,”景澄嗅到了他一身脂粉酒氣,頗為嫌棄打趣道:“阿兄又去喝酒了。”
“還沒歇呢?”景珩道:“别忙課業了,明日起來再做。”
他這個弟弟比他少時勤勉好學多了。
景珩剛準備回屋,就聽景澄幽幽道:“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
景珩眸光落在棋盤上的殘局上,乍看之下淩亂無波,實則棋路詭異莫測,處處皆是陷阱詭局,倒是與他的棋風很像。
“阿兄,你陪我下一局,”景澄眼神真切,懇求道:“就一局。”
“好。”
坊間皆知,長平侯景湛乃忠君愛民之士,鎮守北疆十餘年,外敵不侵,得道興民。
永元十三年,也就是五年之前,景湛戰死北疆,景夫人因過度憂傷自缢而亡,二人屍身未歸故土,曝屍西北,不知所蹤,百姓無不惋惜哀歎。
長平侯夫婦與世長辭,京中徒留十七歲長子景珩與七歲次子景澄。
這五年内,雖得聖上豐厚賞賜,長平侯府卻門前冷落,長子景珩閑散無度,次子尚年幼,不知侯府還能否有寒灰更燃的一天。
外頭傳來布谷鳥叫聲,景珩不緊不慢地落下一顆棋子:“你輸了。”
“阿兄,三局兩勝。”景澄又是那般祈求的目光。
景珩支着胳膊,眉目慵懶:“此局是我赢,此乃一勝;我一勝,你零勝,此乃二勝;我二勝,你零勝,此乃三勝。”
景澄:“……”
“阿兄倒好,又要出去潇灑快活。”景澄一臉壞笑:“不會給我找了個嫂嫂吧!”
“哪能呢?”景珩笑着捏了把幼弟的臉蛋:“縱使我有意,人家也不願。”
景珩離開小院,月下身影清隽卓然,往夜色深處走去。
已至亥正時刻,碼頭上仍燈火通明,火籠和油燈照亮了河道。
商人們忙着裝卸貨物,苦力工背着沉重的包袱穿梭在碼頭和貨船之間。一艘艘商船停泊在河岸邊,船夫們此起彼伏地吆喝着,似乎在做最後的收尾工作。
槳葉撥開圈圈水紋,欸乃聲蕩漾在夜色中,河面上的船家将船朝一座客棧劃去。
客棧依水而建,臨水而居,房屋的支柱深深地插入水底以穩固地基,由此呈現坐落水上之态。
墨玦跟在蕭钰身後,穿過木廊橋,映入眼簾的是懸挂在門口随風飄蕩的幌子。
客棧一樓更像是一間食肆茶館,氣氛熱哄哄的,招攬客人的小二高聲喊着。上京碼頭是北邊最大的商岸,來往商客絡繹不絕,大多在此處歇腳。
二人被店小二熱絡招呼近大堂,倒上茶水,“二位貴客,住店還是打尖?”
墨玦提議道:“小姐,天色已晚,不如住一晚明日再進京。”
“也好,要兩間房。”
“好嘞!”店小二将棉巾搭上左肩,“您上樓時招呼小的領路便好。”說完他又忙活去了。
蕭钰視線落在大堂内一夥樣貌不尋常的商販身上,一人突然看向她。
目光相撞。
黏膩,不适。
男人長着絡腮胡,眉峰斜揚濃厚似墨,眼窩略微凹陷,俨然不是大夏本土漢人模樣。
“那漢家的姑娘生得好生漂亮。”他朝旁的兄弟私語,抄的是一口不甚标準的漢話。
蕭钰執起手中拿把絹布小團扇,扇面上蘭花葳蕤,将男人灼熱的視線擋在外。她穿着碧青色常服,映得人如松上雪,一身打扮簡單似尋常商戶家姑娘。
片刻後,“砰”地一聲,那絡腮胡男人拎着酒壇子擱在桌上,震得瓷碟碗筷一動。
他自蕭钰進門開始便注意到了她。
女子生得好看,身邊又隻帶了一個小侍衛,就算欺負了她,哪裡是他們一夥人的對手。
桌案另一頭墨玦氣得袖中的握拳的手直發抖,若非蕭钰的命令,他早就将這夥人統統痛扁一頓。
蕭钰擡眼,對上男人野性清亮的眸子,素手仍不緊不慢地搖着團扇。
絡腮胡男人被看得一驚,随即眯着眼擠出一個油膩的笑容:“妹妹,陪爺喝一杯,算是交個朋友。”
“紮那。”角落長桌旁為首的人出聲警告“絡腮胡”。
“大哥放心。”紮那滿臉微醺,雙頰泛紅,“我就請姑娘喝兩杯。”
“莫要逾矩。”為首的男人自知失禮,收回目光飲了一口酒,未再阻止紮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