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撫劉翎冉,示意她放下心來。
幾經彎繞,蕭钰停在一座營帳前,帶路的侍女為她打起簾子。
一人端坐案幾前,桌上茶水熱氣氤氲,對上那人清俊的眼後,蕭钰并不意外。
她進屋,徑直坐在案幾另一側,二人相視許久,俱是沉默不語。
她在等他開口。
許久,薛傅延終于妥協,他開門見山:“公主是何時回來的?”
蕭钰沒有隐瞞的必要,她淡聲道:“比你早些。”
“你是怎麼死的?”她是明知故問。
然而,薛傅延不知蕭钰死後,又化作遊魂目睹了一切。
薛傅延未答。
一切盡在不言中,往事種種,一一鋪開。
已是隔世,縱使傷口已然結痂,内裡卻潰爛如舊。
“沅沅……你願意聽我解釋嗎?”薛傅延道:“不願就……”
“那便算了,”蕭钰打斷他的話:“還有,沅沅不是你該叫的。”
“中秋過後你與姝兒該成婚了,”蕭钰眸色微冷:“薛傅延,請你自重。”
薛傅延與蕭钰相處過一段日子,知曉她的性子。
未了解蕭钰之前,他總覺得她一副無喜無憂,對誰都莫不在乎的樣子,木讷寡淡。若不是明德帝的一紙賜婚,他甚至永遠不會萌生與她成親的想法。
她就像月亮上的谪仙,清風霁月,什麼都跟她無關,那麼漂亮、遙遠,又不染塵埃。
與她做夫妻,好像是一件很不真實的事。
鎮國公府深得盛寵,薛傅延作為嫡長子,骨子裡也盛滿了傲氣,面對長甯公主也不卑不亢。二人相敬如賓,他也說不清楚,對于她究竟是什麼感情,敬慕,亦或是男女之情?
這門婚事,薛傅延不算高攀,但他也不得不在順着父親鋪的路上越走越遠。
他很為難,也别無選擇。
久而久之,他覺得蕭钰很危險。
他們是一個屋檐下的人,理應是一條船上的盟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成婚後一年裡,她常在政見上與自己相悖,他們互相猜忌,互相折磨。鎮國公府的所有人忽然發覺,她也姓“蕭”,況且古來也不是沒有皇女幹政登基的先例。
可鎮國公府的背後的太子蕭懿恒,一山哪能容二虎?
薛父說她“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在京中貴婦的宴會上,鎮國公夫人因她沒有為薛家添個一兒半女,側面陰陽嗔怪。
這話入了蕭钰的耳,她一點情面也不留:“貴府若是想要一位賢妻良母,恕本宮難以奉陪。”
蕭钰也是果斷,竟當衆甩了薛傅延一紙休書!這是一點面子也不留。
世人都說她大度,溫柔,随和,沒有作為貴女的嬌蠻跋扈,其實她骨子裡又兇又犟。
眼見事情越鬧越大,“長甯公主休夫”一事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鎮國公府的人軟磨硬泡,硬生生逼迫她改成了和離書才作罷。
二人自此一别兩寬,橋歸橋,路歸路。
以利相聚,必定以利而散,薛傅延認了。鎮國公府這方籠子隻能關住扣着玉環的金翅鳥,困不住她。
而沒過多久,她居然跟着班師回朝的将軍……
薛傅延瞧着和蕭钰在一起的賀修筠,心裡突然不是滋味,甚至有些怨恨。
後來蕭懿姝說喜歡他,他鬼使神差地接受,蕭懿姝事事遷就他,是比蕭钰有趣天真多了。
蕭懿恒登基大典過後,蕭钰死了,賀修筠也死了。
今上嫡公主,死後要入皇陵,而她連個完整的屍首也沒有。
蕭钰逝世後的長夜裡,薛傅延夢見過許多人,可唯獨蕭钰從未來看過他一次。
他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當他回到端午宴上,便聽宮娥說公主叫他去偏殿,那時他想,他很久沒見蕭钰了。
此刻,薛傅延看着眼前那張明媚如舊的面孔:“我的過錯,我該受你的千刀萬剮。”
話畢,他便看見蕭钰自腰間寒光乍現,铿锵一聲,軟劍身柔如絹铮鳴而出,她素手一挽,劍身霎時崩得長直,雪白的劍尖毫不留情地抵上他的左肩。
“滋啦——”是長劍沒入血肉的聲音,蕭钰絲毫不留情。
随身攜帶軟劍本是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真派上了用場。
“如果這一劍能讓你消消氣,我願意。”
蕭钰的手有些抖,她的手救死扶傷,很少沾兵刃與血腥,況且這些事情也不需要她親自動手。
“你可知你去了以後,發生了何事?”薛傅延盡量控制住因疼痛逐漸猙獰的面色,他一字一句道:“亂臣賊子篡位,蕭家倒台,今生這些事情還會盡數重演,屆時你以為你還能善終嗎?”
蕭钰慣來不會把情緒放在臉上,此刻少有地染了愠色:“你是在威脅本宮嗎?”
說着,軟劍又沒入幾分。
鮮血淋漓,染得薛傅延左肩紅了半片。
薛傅延凝立不動,他根本就沒打算躲開,更沒打算反抗。
“若皇室真落得那般下場,蕭懿恒是有多無能。”蕭钰抽出冷白的劍刃,劍尖上血珠滴落。
面前這人欠的不止這一劍,而是一條命。
而薛傅延口中篡位的亂臣賊子,未必不是一位明君。
她警告道:“下次,這柄劍可要再往左兩寸了。”
往左兩寸,是心口的位置。薛傅延臉上隻餘苦笑。
“公主殿下?還有薛大人?”
一道淩冽的男聲打破二人之間的僵持。
蕭钰背對着營帳口,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
“本宮同薛大人叙叙舊。”蕭钰背對着賀修筠,回答的聲音平淡,仿佛方才他二人真的是在話家常。
她松開手,軟劍蓦地砸在地上。
薛傅延的視線越過蕭钰,落在她身後那道身影上,他聲音虛弱:“賀将軍,你……”
“當心傷口。”賀修筠上前打斷了他的話,又補充道:“薛大人無需多言,賀某已然清楚發生何事。”
“去宣軍醫來,薛公子受傷了,”蕭钰對上薛傅延血絲密布的眼睛,餘光冷冽如冰:“莫要讓有心人添油加醋,說本宮怠慢傷者。”
“是,公主的關切之心臣看在眼裡。”賀修筠應道:“薛大人在此忍忍,我即刻去宣軍醫。”
臨走時,他不忘處理掉了地上那柄染血的軟劍。
薛傅延想起賀修筠睜眼說瞎話,這般袒護蕭钰,他們關系走得近,但離賜婚過去的日子不久,以蕭钰的性子,二人當不會這麼早就有了私情。
“你利用他?”他眸子微眯:“他就甘願為你善後?”
蕭钰輕言淺笑:“如你所見。”
“若我将一切說與他呢?”薛傅延扯了扯嘴唇:“你的算計,你的前世今生。”
賀修筠還會如此嗎?
“我對他的利用是真,但對他的感情也不假,”蕭钰深知薛傅延不會那麼做,她仍道:“你不妨試試?若你真告訴他,我還要謝謝你幫我考驗人心。”
“蕭钰,你變了。”薛傅延聲音無力。
蕭钰早已不是當年的蕭钰。
“你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蕭钰喟歎:“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薛傅延道:“天下棋局,你知我知,我向你立誓,今生我不會再追随蕭懿恒,你所知的,你不知的,我都悉數告知你。”
“你我一道,不好嗎?”
他疼得厲害,額間冷汗淋漓,出口的聲音氣若遊絲。
蕭钰俯身看着他吃痛掙紮的樣子,忽然覺得無趣,方才就算賀修筠沒來,她今日也不會殺了薛傅延。
“要想合作?”蕭钰道:“等本宮何時看到你的誠意吧。”
二人緘默不語,過了許久,還沒有等到軍醫,她掀開營帳,遠處的軍醫看見她後,慌忙過來領命。
“……”原來早就等在外頭了。
“薛大人在裡面,你們好生幫他包紮。”
“是。”兩名軍醫朝她行了一禮,進了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