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劉翎冉難得沒有刨根問底,捱住想探清究竟的好奇心——這二人關系似乎就差臨門一腳,是誰所教事小,若被她問得生了嫌隙,才是事大。
三人各懷心思。
此前,聽聞蕭钰會禦馬,賀修筠、劉翎冉全然以為是對方所教;而今,他心中那股不知何處而來的奇異之感更盛。
“進來吧。”蕭钰已經換好幹淨衣物,她在帳内喚道。
劉翎冉率先掀開厚重簾子,迎上去關切問:“很疼吧,我聽說是沒良心的給你包得傷,大男人下手沒輕沒重的。”
“你誤會他了,”蕭钰搖頭,柔聲道:“包得很好,也不疼。”
這是将她的話逐字逐句駁了回去。劉翎冉心裡暗歎,這才過了多久,就已經向着賀修筠,開始替他說好話了!
她瞪了旁的賀修筠一眼,不用想便知,這厮銀面底下定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
說來也怪。
賀修筠少時被大火燒傷了臉,此事人盡皆知,此後便以銀面具覆面。鮮少有人見過他面具下被灼傷的肌膚,除過明德帝那般的上位者。
許是大多人都未見過他面具下的臉,尋常時日,沒幾人将他與傳聞中駭人的疤壑聯系起來,那是他為數不多的缺陷。
累累的功名,軒昂氣宇皆成了他身上的耀眼華飾,“看人先看臉”在賀修筠身上,好似不太适用。
此時亦是如此。
賀修筠無辜開口,将劉翎冉噎了回去:“聽你說要不得,還是得聽公主說。”
這是說她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劉翎冉正要氣急敗壞怼人,瞧着負傷的蕭钰又咽了回去。
蕭钰靠在軟墊上,裙擺蓋住了腿上纏繞的絹紗,她問劉翎冉:“這麼快就過來了?騎射比試如何?”
劉翎冉不知怎地,瞬間被捋順了毛,面上神采飛揚:“我抽了甲組,你猜怎麼着?”
蕭钰不用猜便知曉,她拖長聲音,端得卻是一副正經神色與腔調:“一騎絕塵,百步穿楊,奪得魁首?”
劉翎冉眼睛都亮了,對她來說,這是尋常不過的成績,但經蕭钰這麼一誇……她心底美滋滋的。
賀修筠立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看着一唱一和的二人。
給校驗官遞了信,蕭钰因受傷不再參與騎射校考,陰差陽錯救了秦若,最終排個什麼名次也無關重要了。
道别校驗官和太子兄妹後,賀修筠稱又要事,将現場秩序交給了魏青山,與劉翎冉一同将蕭钰送回府。
魏青山勤勤懇懇,未有怨言地接過所托。
馬車抵達公主府,冬瑤打起绐紗轎簾。
蕭钰目光熟稔地落在賀修筠身上:“腿不方便,勞煩賀将軍同上次一樣,抱本宮進去吧。”
她的話裡話外帶了幾分使喚意味,居高臨下,不顯輕浮。
賀修筠聲音溫和徐緩,低低飄入耳中:“怎算是勞煩?”
幾名仆從神色各異,公主與其讓抱進去,都不願等小攆。
劉翎冉幸災樂禍,上回趁她“熟睡”抱人進去被拆穿了。
身子一輕,雙腳離開車輿,賀修筠動作輕緩,避着腿間傷口将蕭钰攬腰抱起,送至内殿。
……
兩人走後,暮網已然鋪開,梁映儀掐着她空閑的點來到内院。
賀修筠抱蕭钰進府,已是第二回,府内上下皆知,梁映儀也不例外。
院内小案上,擺了副紫竹棋盤,蕭钰正撚一顆黑子,落在天元位上。
梁映儀落座在她身側,斟酌字句,将心中憂慮道出:“賀将軍是清風朗月,品行端正之人,但……男女之事素來難以自控,殿下與他在一處時,莫要被欺負了。”
梁映儀說得這般直白,饒是她不想明白也難。
蕭钰雙頰不覺染上熱意,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心下否認,與賀修筠……分明還未走在一起,連心意都還未剖白。
蕭钰沉聲:“知道了,多謝姑姑提醒。”
梁映儀又道:“殿下,這是徐熹姑娘出府要用的戶籍和身份證明。”
時日說快不快,說慢不慢,轉眼已來到了徐熹出府的日子。近兩日,蕭钰宣徐熹過來,她臉上的疤痕已然消失,與正常肌膚無二。
“有勞梁姑姑。”蕭钰接過文書,端詳一番,梁映儀辦事素來精細可靠,各方面置備得十分妥帖,事無巨細。不僅是手上的一紙身份文書,若官服依照徐熹的戶籍,去當地查探此人,也能完完全全對上号。
“再為她添置些銀錢。”蕭钰将文書遞還給梁映儀,“明日一同交于她吧。”
蕭钰不是奢靡的性子,但在京中有銀錢傍身,行事會方便許多。
“皇上聽聞您受傷,派人送了些宮裡祛疤痕的傷藥,臣放在鹿鳴軒的小案上。”
蕭钰點頭應了一聲。不怪梁映儀沒及時告知她,公主府鹿鳴軒的傷藥,未必遜色于宮中的禦用之物。
梁映儀又道:“皇上身邊的蘇公公傳話說,讓您安心養傷,等過幾日一同去香雲寺為皇後娘娘祈福。”
先前明德帝便同她說起過此事。蕭钰暗自腹诽:父皇下藥的同時,還不忘做一出帝後情深的戲碼?
梁映儀知曉其中關竅,本應是明德帝的關切之語,方才傳達話時,聲音已夾霜裹雪。
思緒如縷,許久的沉默橫亘在二人之間。
“梁姑姑。”蕭钰突然喚了她一聲。
“殿下。”梁映儀應道。
蕭钰沉吟不語,梁映儀依然端莊肅正,不急不惱,耐心等待着她的下文。
“你說——”蕭钰清透漂亮的眸子流連于如水夜色,“此間是否有神佛?”
“殿下是在擔憂皇後娘娘的身子嗎?”梁映儀的并未答她方才一問。
蕭钰垂眸,輕輕地歎了口氣,“此前賀将軍對我說,母後吉人自有天相,入香雲寺祈福是其一,但我更寄希望于藥理,我與師父當盡全力救治母後。”
畢竟,她是很幸運,陳皇後就未必如此了。
梁映儀對陳皇後中毒一事也扼腕悲歎,但人之能力有限,蕭钰尚且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少女。
梁映儀眼觀棋局,黑方一子落下,宛如青龍出水,氣勢磅礴;白子一方則靈活應對,宛如靈貓戲鼠,輕松化解。起先氣氛焦灼,不相上下,幾手過後,白子逐漸落了下風。
她自十來歲便待在陳皇後身側,是看着蕭钰長大的,後來到公主府,更是盡心竭力。陳皇後一病成了蕭钰的心結,寬慰的話說出口,無濟于事。
梁映儀的目光與她對上:“殿下,萬事皆空,因果不空,萬事不去,唯業随身。”[1]
蕭钰意料之中,梁映儀并未說那般安慰她的話。
梁姑姑的性子,一直沒變過,嚴肅可敬。
盡人事,聽天命,即可。
二人似話家常一般,你一言我一語,皆是耐心等待對方的下文。蕭钰的素手又撚一白子,“生死掌握在聖人與天命手中,未免荒謬草率。”